第2章 一艘船駛向西沙(2)(2 / 3)

太陽和大海分離的時候發出“轟轟隆隆”的斷裂聲。太陽頭也不回地往上一躍,天盡頭的海水在那一刻血紅一片。

那個女兵說:“呀,真好!”她是說日出。她是輕輕地、驚訝地說出這句話的。她肯定是喜歡這種來自旅途中的遭遇的。浪花如雨,被風收了去,又化作更細密的水毛毛灑落下來,落在她的臉上。她倚在水淋淋的舷欄上。她的臉蒼白無色。但是她一點也不在乎。她那個樣子,就像一個耗盡了精力卻不害怕、不絕望、不妥協的女兵。

船是用力在飛翔。在我們的視線範圍內,它是唯一的飛翔物。它的兩隻翅膀不停地扇動著,伸出去很遠。現在我們已經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它的兩隻白色的翅膀了。即便它飛得很艱難、很緩慢,但是在我們目力所及之外的更遙遠的地方,已經留下了它飛翔過的痕跡。它是值得我們信賴的。

那個女兵回到船艙之後又開始吐。有一陣我睡著了,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時候她連膽汁都吐出來了。她仍然是安靜地吐,好像為了看海上日出,她連五髒六腑吐出來都不悔似的。她吐過之後睜著一雙美麗的眼睛靜靜地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似乎那裏還有一次日出,別人看不見,是要她獨自來等待的。我不知道她等待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我隻知道,她那樣安靜地麵對著,那樣有耐心,她是真的不悔。

她在繼續吐。是真的膽汁。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這樣無牽無掛地吐著自己的膽汁。她已經精疲力竭了。她吐過之後輕聲地說“我不想吐”。又說“嘴裏真苦”。我抓住她的手。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我有點不知所措。我說,要是剛才不出去就好了。她笑。

我想,該吐出膽汁來的是我。

我還想,太陽是大海吐出來的一顆膽麼?

風浪不減,船以每小時十節的速度航行著,仍向著東南。

我去了前甲板。我想去尋找鳥兒。我想應該有鳥兒。我想哪怕在大海上也一定會有鳥兒。我像一個浪頭一樣地摔在那裏,摔得很疼。不過我沒有像浪頭一樣摔碎。我在尋找鳥兒。我不會摔碎的。

鳥兒仍然沒有出現。

沒有生命,沒有桅影,南運532號孤獨地在汪洋大海中航行著。

生命始終以各自的方式航行著。喧嘩隻是碼頭的形式。遙相鳴笛也隻是生命彼此之間對擁有相同信念表示尊敬的形式。生為獨立之命,這是生命彌足珍貴的唯一前提,生命由此而被我們愛惜,成為我們的驕傲,也因此而孤獨,注定沒有伴侶。

10點鍾左右,西南方向的海麵上出現了耀眼的波光。波光在海天之間,有一大片,好像是另外生出的一個大海,是大海未曾展現過的另外一種樣子。波光裏,海水的墨綠色消失了,湧動的海浪也消失了,滿眼的流金淌銀裏,隻有一種來自於無極又通往無極的光芒,讓人眩暈和感動,讓人相信這就是前往天堂的道路。

軍隊的一個詩人在船的右舷拚命叫我,說他看見島嶼了。我跑過去看。海天之間果然有一線沉沉的黛褐色,但很快我們就看清楚了,那不是島嶼,而是一抹低貼在海麵上的烏雲。

沒有島嶼。除了一望無際的大海,隻有我們這艘行駛得有些疲倦了的船。

其實我們已經進入西沙群島的範圍了。我們此刻正航行在七洲洋的海麵上。按照航行的時間來算,我們應當在宣德群島之中了,說不定北礁這個時候已經被我們拋在身後,珊瑚島和甘泉島正在我們的右方。但是我們並沒有看到任何島嶼的蹤影。我們的四周仍然是一片汪洋。

距離是心情造成的,與肉眼無關,心情若蒼茫著,觸摸到了也是遙遠。抵近是艱難的,是需要耐心的,是要給予我們自己和對方以足夠的信賴的。抵近不需要眼睛,不需要判斷,不需要期待,甚至於不需要承諾,它所需要的隻是抵近的行動。而行動著,就有希望抵近了。可惜的是,我們常常在理想的路途上而不是在行動的路途上,於是我們就永遠不能夠到達。

我們去了駕駛台,我、詩人和海軍老郭。詩人和海軍老郭是駕駛台的常客,在整個航程中,隻要不應付同伴和自己的暈船,再除去睡覺的時間,他們倆基本上都泡在這裏,他們差不多已經把這裏當成自己在船上的別墅了。

船長老嚴遞給我一支紅塔山。我遞給他一支柔和七星。老嚴說:“這是什麼煙?沒見過。”我說:“日本煙。”老嚴說:“操。”

老嚴說:“感覺怎麼樣,還行吧?”我說:“難受。”老嚴衝空中啐了一口煙,說:“難受就對了,難受很正常。”我說:“你們怎麼樣,沒事吧?”老嚴說:“怎麼沒事?昨晚我吐了兩次。”我說:“怎麼會呢?你們是海軍。”老嚴猛抽了一口煙說:“海軍正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