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那個世界那個夢(2 / 3)

我批評兒子畫畫沒有長進,兒子並不氣餒,魚是照樣地畫,每畫一條,非常認真地大聲為他畫的魚命名:“這是嘎公魚!”“這是出蔡魚!”(文字作者注:嘎公、出蔡均為音譯,因為畫的作者並沒有告訴文字作者這兩個名字怎麼寫。)至於什麼是“嘎公魚”,什麼是“出蔡魚”,記不得經驗裏有這種魚,想知道真的是不是會有名字相同或相近的魚,以佐證我對兒子來曆的判斷,偷偷查過《生物學大詞典》,結果沒查到,心裏就有些愴愴的,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不該去要求這種卑鄙的判斷,事情沒有一個分曉不說,讓身外的精靈知道了難過。

好在兒子為我解圍。兒子不讓我在魚這個問題上陷得太深,他不光畫魚,也畫水。他畫許多波浪似的抽象線條——瞧,仍然是抽象,仍然是線條——雖然有時候連魚的肚子都遮不住,但線條晃動起來的樣子卻畫得極美麗。我站在一旁看著,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兒子的水畫得那麼美麗,關鍵的是,他的水對魚來說僅僅是裝飾,或者說,僅僅是夥伴,它們各自有著空間,並沒有必然的主宰關係,魚是可以離開水的,跳起來在空中,好像飛翔,水是可以不依賴魚的,幹幹淨淨隻是自己,同樣晃動得快樂,那樣獨立的水,是極其可愛的,那樣飛翔的魚,或者真的是在某一個地方,我們不知道的地方生活著呢?

兒子和別人的兒子一樣,喜歡聽故事,故事對他來說,不見得不如他的那些魚重要。我對喜歡聽故事的兒子很滿意,我覺得兒子喜歡聽故事比較好,比較符合兒子成長的自然規律,是能讓啟蒙中的孩子,和學富五車的大人,一同得到滿足的。但是我發現,兒子聽故事不是聽故事,而是聽聲音。我給兒子講故事,兒子的精力從來沒有集中過,我們倆躺在床上,我拿一本書或者不拿,他把毛茸茸的頭枕在我的胳膊圈裏,我講小紅帽或者大禹,自己被故事感動得眼眶潮潤,他卻不肯進入,一會兒踢踢我的肚子,咯咯地笑,一會兒摸摸我的胡子,再緊張地摸摸自己的下頜,讓我無法對自己講故事的效果,做出明確的判斷。而奶奶給他講故事就不一樣。奶奶年輕時嗓子很好,念什麼都像唱歌。奶奶晃晃悠悠念書的聲音,讓兒子的眼睛瞪得滴溜溜的圓。兒子在奶奶講故事的時候從來不亂動,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奶奶的嘴,安靜得要命,盯上一會兒,慢慢闔了眼睛睡,極靈。

三歲多的兒子有時候會有一些傷感,讓我不知所措,讓我愧疚,讓我對自己發恨。我不知道兒子的那些傷感是從哪兒來的,我覺得這有點不可思議,他是一個孩子,一個剛剛開始的小生命,這個世界還沒有來得及毀壞他,他也沒有來得及肩負著什麼樣的責任去和這個世界麵對,他如果是小生命,就應該是一株蒲公英,一隻雨燕,或者一條小海豚,就該無憂無慮,怎麼會是傷感的呢?我想不明白。

有一日,我吃了晚飯後帶他去散步,我們倆手兒牽著手兒。正是晚霞燃得極好時,天邊一片斑斕,我們倆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就像畫中的人兒。我對他說:“晚霞多好看哪。”他抬起頭來看著,然後問:“什麼是晚霞呀?”我說:“太陽忙了一天,累了,要回家休息,它從天邊落下去,它的光芒就把雲彩映紅了,那就是晚霞。”他想了想,說:“太陽打破了,雲彩玻璃碎了。”我有些發呆,盯著他看了很久,發現他仍是那個小鼻子小眼的小東西,並不曾有光環之類的神秘東西在背後罩著。到了晚上,等洗過臉腳鑽進被窩睡覺時,他突然冒出一句:“太陽也睡覺麼?它也脫衣服麼?它睡著了也做夢麼?它也夢著下雨,雨裏有一隻小狗麼?”我結結巴巴回答他的問題。我讓腦子開足馬力,全部發動起來,有些山窮水盡的感覺。他聽完我的回答,不知意味什麼的,竟悄悄地歎了一口氣,然後鑽進被窩,再不出聲。那天晚上老實極了,並不要聽故事。

有一段時間突然發現他是一個潛在的舞蹈新秀,隻要音樂一響,無論他在幹什麼,都會丟開不管,站起來,全身開始風中矢車菊似的擺,手足漸漸的變幻出花的紫藍、淡紅和白色的溶溶的光澤,一曲完畢,常常半天定格在最後一個動作中,解脫不出來。他的舞蹈動作全是他自己創造的,或者不是創造,而是來自一種冥冥然的啟示。它們來自音樂的引誘,來自我們這些大人不知道的事物的發動,也許它們很像成年人的動作,隻是幼稚了一些,就像成年象扇耳朵,小象也扇耳朵,成年獅子剪撲,小獅子也剪撲一樣,但它們肯定不是一樣的,它們隻不過是在動作上,有點相像罷了,就像成年象扇耳朵,是為了趕蚊蠅,或者發出警告,而小象扇耳朵,是為了向紅豆杉叢中的小鳥打招呼,成年獅子剪撲,是為了獵食,或者向配偶求愛,小獅子剪撲,是為了嬉戲一樣。我一直認為他的舞蹈是有語言的,隻是我不懂,或者我不可以懂,那是隻屬於他的,屬於他和他認定的生命中的夥伴的。關於這一點,我從來沒有揭穿過他。我也許有些難過,有些孤獨感,但我絕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