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那個世界那個夢(3 / 3)

但是家裏別的長輩就不是我這樣的想法了,隻要他一開始隨著音樂扭動,他們就會歡呼喝彩,並熱情地加以指導。他的擅長舞蹈的小姨會說:“旋子。蹦子。大跨。”他的文化底蘊很好的大伯會誇:“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不簡單。”他的有關節炎又愛幹淨的奶奶會說:“別跪地上,地上涼,看弄髒了衣服。”

漸漸的,兒子不再跳舞了,音樂再響起來的時候,他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好像沒聽見那音樂,好像是要拒絕。家裏人要他跳一個,他也不跳。有記憶好的客人到家裏來,想起這一茬,逗趣道:“來,扭一個。”他聽了,站在客人麵前,慢慢地白客人一眼,把手背起來,揚起下頜,生厭地走到一邊去。

兒子的突然成熟是在他的一個小夥伴死去之後。他有好幾個小夥伴:四條金魚、三隻虎皮鸚鵡,還有一些別的小動物。他最喜歡的,是一隻偶然飛來的小麻雀。那隻小麻雀,是一次給鸚鵡喂食後,忘了關鳥籠子的門,自己飛進籠子裏去的。兒子每天早上起床,眼睛一睜開,來不及扣衣扣,就嗒嗒地跑到涼台上去和小麻雀道早安,天天如此,十分認真。今年春天倒春寒,氣溫降得很陡很快,大人忘了把鳥籠子收進屋子裏來,三隻鸚鵡大約是團結著,頂過來了,那隻小麻雀沒有夥伴,獨自與風雪抗爭,凍死了。兒子有生以來從沒有那麼傷心至極地哭過,哭過以後不吃飯,咬著嘴唇,拿一個機器人在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玩。我陪他去把小麻雀埋了,他不放心,連著幾天去埋小麻雀的地方看過,看小麻雀是不是好好的,沒人打擾。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精打采的,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來,和他說話,他就拿一雙眼睛不肯相信地看著人。再以後就不知從哪兒弄來些純粹成年人的語言,諸如“討厭”、“你讓我煩死了”、“這可怎麼辦哪”、“我對你說過了”……讓人無法往下接他的話。

兒子有五個小名,因為所有的長輩都看重他,都想在他身上,在他生命的經曆裏,留下自己的記號,而且每個長輩都不肯妥協,都用自己喜歡的小名叫他。兒子開始是答應的,叫他,他就山花爛漫地笑著,脆脆地應道:“哎!”像黃鸝鳥兒。到他三歲多的時候,也就是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不再答應了。再叫他,他就不出聲。這種事發生過幾次後,我就問他,為什麼不理大人?他站在那裏,低著頭,拿一隻腳踢另一隻腳,不吭聲。我知道他不想說,他不是不知道,他就是不想說,不想把他的心裏話,說出來給大人聽。我不想強迫他,我知道我沒有那個權利。我走開了,去做我自己的事,去想我自己的問題。誰知我走開了,他卻來找我。有一天,我和他在院子裏,我看書,他玩玩具,太陽在我們的頭頂,很明亮。他突然放下玩具,跑過來對我說:“爸爸,我們去看大海吧。”

我不知道兒子為什麼會突然想到大海,他是從來沒有去過大海,從來沒有見過大海的,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可以說完全沒有任何印象,無論好的和不好的,對他都是未知,他怎麼會想到要去那裏呢?大海對他意味著什麼呢?那是不是和他的過去或者未來有關係呢?我想不通,眼裏湧滿了淚水。我眼裏湧滿了淚水,也不準備問他。我甚至不準備在他長大以後再來問他。我隻是在那一刹那,決定了一件事:立刻出發,帶他去大海,去他想要去的地方。

我這麼決定了,心裏還是有些難受。我知道,兒子和我共有一個天地,但他卻不在我的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