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工作這麼多年了,難道沒點積蓄?”他有些懷疑。
“……”她有些難為情,但她依舊默默無語。她對他隱瞞了自己的家世。她自尊心太強,太愛麵子,不願在別人,甚至不願在他麵前,亮出那淒慘的底牌。
他心裏有些不快,由是而產生了許多猜測。
沒有縫的雞蛋最完美,有了縫的雞蛋留不久。胡友鬆和那位王大夫看家具引起的不快,事後漸漸反映出來。那些本就不希望他們成功,平時看見他們就眼脹的人,悄悄地告訴王大夫:“她曾經和一個右派談過戀愛!”“她過去常出入舞廳,不知交過多少男人!”還有人不知從哪得來的“檔案材料”,說胡友鬆是國民黨大官僚女兒,是資產階級嬌小姐。
王大夫自我感覺太好,他受不了這種帶奚落味的告誡,更受不了這種帶政治味的壓力,一氣之下,和胡友鬆分了手。
從結核病醫院到積水潭醫院,胡友鬆像一個被壓在水底而突然衝破壓迫上浮的皮球,由孤獨、失意、痛苦,到幸福的熱戀,她覺得空氣太清新,陽光太美好。年輕的姑娘與自己鍾情的男子在一起憧憬未來的世界,無異於兩朵縱情飄蕩的雲,在無摭攔的天空下,恣意縱橫,盡其美好。從情緒上說,這無疑是胡友鬆有生以來最愜意、最美好的日子,美好到連她自己都感到有些茫然,美好到遭人嫉妒。
這樣的日子,胡友鬆隻享受了不到八個月。愛情和事業,在概念上是風馬牛不及的兩碼事,在胡友鬆身上,似乎不可分割。她和王大夫感情的破裂,致使她無法再在積水潭醫院工作下去。政治聲譽上——“一個和右派分子相好過的女人”,像一塊巨石,壓得她眼冒金星;生活上,與熱戀者感情的中斷,使她睹物傷情,難於自已。正當她在痛苦中掙紮時,一紙決定,把她調到京郊通縣的農村醫療隊。那時候大概還沒有毛主席的“六二六”指示,但農村確實缺醫少藥,農村需要醫務人員。
她承諾了,承諾得並不勉強!不承諾也要承諾的。這地方,她必須得離開,命運的安排,誰也無法抗拒。
她走的時候,適逢元旦。醫院裏照例要開個聯歡會,各科室之間,拉些節目,讓勞累了一整年的醫生護士們快樂快樂。胡友鬆是被調去“支農”的少數幾個人之一。過慣了城市生活的人,一談起農村,便如同談虎,害怕極了。那幾個和胡友鬆一並被“派遣”的人,個個都滿腹心事,一臉愁容。唯有胡友鬆神情似有一種解脫的輕鬆。當節目拉到他們科時,她自告奮勇走上台去。她要亮一手——給大家朗誦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的幾段朗誦詞。到積水潭醫院八個月來,她一直保守著一個秘密——她是北京市業餘朗誦隊的隊員。她曾經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著名演員朱琳門下學習過兩年朗誦。
結果,她大獲成功。她把《東方紅》的幾段台詞串在一起來朗誦,流暢自然,聲情並茂,台下便報以熱烈的掌聲。這也許是胡友鬆有史以來第一次獲得這麼多掌聲。然而,這掌聲卻勾起她心中的酸甜苦辣,這麼好的醫院,得離開它;那麼好的人,也分了手……
是不是從小就受過苦,因而並不怕農村的原因,胡友鬆也說不準,但她確實不怕,她覺得世界這麼大,哪兒都有天。她真格的打算到通縣去過日子,積水潭這環境,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她到派出所去遷戶口,連戶籍警都大吃一驚:“你真的要到那安家落戶?傻瓜,誰還不把去農村的事當做走走過場?”
通縣離北京市不過幾十公裏,人情卻大不一樣。農民太質樸,太誠實。她在那裏給農民治病,也得到農民的溫暖、體貼、關照。她覺得通縣這塊天地,風很和,地很淨,陽光很明豔。也許又是命運在作怪,她的這種舒心愜意的日子,隻過了兩個多月。
1965年,是一個幾乎所有中國人都最聽話的年份。人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中國這塊土地上很可能會有一場人為的大地震。這種預感,使人們在惶惑之中,失去一部分思維。又是一紙調令,一個電話,胡友鬆隻得卷起包袱返回北京。她被安排到複興醫院,幹她的老行當。她對於這次突然調動,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