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尹冰彥急匆匆出現在病房門口。由於太急,心情也太緊張,那件白襯衫,居然被汗水浸濕了。“德公!”他一進了病房門,便用一種異乎尋常的聲調,向李宗仁打招呼,並大步走到李宗仁跟前。
“啊,冰彥,你來了。好,好!”李宗仁向他微微點頭。
靠牆的沙發移不動,胡友鬆隻好將自己坐的椅子讓給尹冰彥坐,自己坐在床沿上。
“思遠現在有些事,他等會兒就來。”尹冰彥湊近坐在李宗仁床邊,見李宗仁臉色蒼白,精神頹喪,與發病前幾日相比,判若兩人,於是安慰道,“德公,這種病聽起來嚇人,其實隻要手術成功,治愈的也不乏其人,您想開些,不必過慮。”
“周總理已經指示了,要早做手術。”胡友鬆插話道,“就看醫院裏指派什麼樣的醫師了。”
“既是周總理的指示,醫院一定會派好醫師的。”
“我看見幾個優秀的手術醫師都被掛上‘反動學術權威’的牌子掃廁所去了。他們的手術刀,救過多少人的命啊,真可惜!”胡友鬆憂心忡忡。
“還會有好醫師的,北京醫院這麼大,全國一流的,還會有的,會有的。”尹冰彥見胡友鬆一副憂愁的樣子,隻好這樣安慰她。
李宗仁用抖抖的手指了指條桌。胡友鬆會意地給他端過一杯溫開水來。尹冰彥和她緩緩地把李宗仁扶坐起來,靠在床上。
“德潔死於癌症,想不到我也得了這種致命的病。”李宗仁喝了兩口水後,邊喘氣邊說:“死,人總有那麼一回,哪個也逃不過這一關,想來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我回到祖國,能死在生我養我的國土上,總算是死而無憾,完全可以閉上眼睛了。問題是,還有兩點放心不下……”李宗仁說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眼角和麵部肌肉,像是微微搐動,胡友鬆輕輕地幫他揉著胸口,他示意要再喝一口水。
“第一,我回來本想為國家做點事情,特別是對待解決台灣問題上,我應該出一把力,可是什麼也沒做;第二,友鬆這麼年輕,看起來德潔死後,我的結婚是錯誤的,丟下她一個人怎麼辦……”李宗仁艱難地說到這裏,禁不住老淚橫溢。
胡友鬆本就心情憂傷,隨時都想哭,聽丈夫這麼一說,禁不住一頭紮在李宗仁懷裏,泣不成聲。病房裏的氣氛,一時悲慟低沉到了令人目不忍睹的地步。
尹冰彥畢竟是李宗仁的朋友,李宗仁回國三年多來,他、程思遠、李宗仁之間,幾乎無話不可談。文化大革命前,程、尹就是李公館的常客,“文革”風浪襲來,雖然各個都成了過河的泥菩薩,但總算還能盡力互相關照。如今李宗仁突然被“宣判死刑”,心中確也很是難受,禁不住兩眼潤濕,淚水奪眶而出。
“德公。”這樣的氣氛大約維持了十來分鍾,尹冰彥才打破了沉默,“我們也不過必於悲傷,您的病既然已經確診,而部位又在直腸上,做起手術來,總比在腦瓜裏和心、肺部要好辦些。許德珩老先生不也得了這種病,結果手術切去一尺多腸子,現在身體非常好。有先例嘛!現在醫療上的科學技術,完全可以保證你的安全的。至於其他問題,用不著想那麼多,隻要把病治好了,一切都好辦哩。”
李宗仁聽說許德珩也患過直腸癌,手術治療後得以痊愈,心裏受到莫大安慰,胡友鬆這也才邊揩著淚水邊坐起來,哽咽著說:“是倒是有治愈的先例的,就要看病情的程度和手術的好壞了!”
“那……就碰碰運氣吧!”李宗仁這才用顫抖的聲音無可奈何地說,“我這個人一向不大信命,到頭來,也隻好聽天由命了。”
尹冰彥見病房裏的氣氛有所緩和,才從椅子上站起來,繞著李宗仁的病床走了一圈,然後對李宗仁說:“這病房的設備還好,夫人當然就在這照顧您了。家裏有什麼要處理的事,盡管給我掛電話。”尹冰彥頓了頓,又說,“哦,這是北京醫院裏最好的高幹病房區,程潛先生和張治中先生就住在隔壁幾間病房裏。他們的病聽說也不輕……”
“哦……”李宗仁聽說程潛、張治中兩位老友也住在這病房區裏,輕輕舒了口氣,說,“冰彥,我的病,請你暫時莫告訴他們,免得他們二位為我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