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是寒冷而蕭疏的。道路旁和庭院裏的樹木,多落盡了象征著茂盛葳蕤的綠葉,剩下一樹光禿禿的枝椏。花壇裏的草本花卉,都殘紅褪盡,葉敗枝枯。偶爾剩下幾枝頂得住寒冷的玫瑰和月季,半卷著葉和艱難地開著的花,整日在寒風中戰栗。人家屋裏都生了爐子,或開了暖氣,沒有要事和迫不得已,人們都不願出門,而待在屋裏打發日子。
醫院當然不會因為是冬天而不接待病人,但1968年冬天的北京醫院,卻真不像往年那麼人來人往。住著院的病人依舊住著,沒住進院的病人卻住不進來。平時愛到院子裏散步的病員和陪護,因為寒風陣陣而失去了那種興致,隻是每天“早請示”之後和“晚彙報”之前,總有一大群看上去文質彬彬、麵容呆板的人,在院子裏打掃衛生。他們有的掛著牌子,有的幹脆用墨水在白大褂上寫著姓名,其中不乏該醫院有名的專家、教授和大夫。各個的名字前,都要冠一個諸如“反動學術權威”、“黑五類狗崽子”之類的頭銜。他們大概並不太害怕寒冷,漫不經心地在寒風中做著簡單的勞動,那姿態,讓人一看便想到“挨日子”這個詞兒。
午後有一縷太陽從雲層中灑下來,淡淡地顯得蒼白無力。李宗仁那輛紅旗車停在病房外,沐浴在那如同月光般的太陽下。那是來接胡友鬆回家的。胡友鬆也病了,由於自國慶節李宗仁住進醫院後,她一直守護在他身邊。醫生、護士除了查房、送藥、打針的事之外,其他事什麼也不做,她都得包攬下來。“文化大革命”時期提倡“自我服務”,醫院裏的護士卸去了許多擔子。打開水、喂藥、取飯、涮便盆痰盂、洗病員服裝……她肝大、膽囊大、神經衰弱的毛病一直沒有治愈,日日夜夜都得不到很好的休息,還常鬧感冒,有時自顧不暇,還得勉強照顧個重病人,身體確實支持不住了。
醫院早就建議她回家休息,換人來照顧李宗仁。可在北京,李宗仁和胡友鬆都舉目無親。胡友鬆的那個刻薄的養母,自胡友鬆與李宗仁結婚之後,隻到西總布胡同5號去過一次。李宗仁讓胡友鬆給了她200塊錢,自己卻不想見她。那以後,胡友鬆有時給她寄些錢去,也不知她收到沒有,反正沒有回音。眼下李宗仁這情況,當然不便也不能讓她來照顧,甚至根本沒有必要讓她知道。那天李宗仁左思右想,在廣西,自己的親戚中,有個侄兒李常光在桂林工作,平時聯係不多,大概也拖兒帶女的,不便離開。郭德潔的親戚中,還有個侄兒郭嘉興,也在桂林,前幾年郭德潔病危時來過北京,雖然年過花甲,身體還好,於是便和胡友鬆商定,請郭嘉興來陪護。
郭嘉興是個心胸坦達的勤勞人,雖然姑姑郭德潔去世後,姑父已續弦娶了胡友鬆,他一如既往地敬重姑父。姑父的再娶,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說,姑姑自18歲時與李宗仁結為伉儷,四十餘年風風雨雨,算是白頭偕老的夫妻了。所以,郭嘉興得訊後,二話沒說,立即從桂林趕到了北京。
郭嘉興是冬至節前趕到北京的。桂林人興冬至節,他趕來和姑父在醫院過了個冬至節。熟悉了一番醫院的環境之後,便打算讓胡友鬆這位比自己年輕得多的“新姑母”回家休息。他看著她也實在有些可憐,由於操勞過度,還不到30歲的人,臉色居然慘白慘白,讓人一看就看出一種病態。
“若梅,你走吧!”李宗仁見胡友鬆已經收拾好了東西,醫生幫她開的藥也送來了,便叫妻子回家去,“你回家後,也要多保重!是我的病使你累成這個樣子,我心裏真不好受。”
“我再陪陪您,再陪陪!”胡友鬆見李宗仁說話時眼眶都濕潤了,心裏不由得一陣酸楚。他不放心她,她更不放心他。兩年多來,相依為命,相濡以沫,可謂歡樂同享,患難與共,終於因為各自的身體,要分開了。李宗仁在這樣的時候,是多麼需要一個全心全意陪護的自己人啊!她不是不放心郭嘉興的照護,她是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樣的時候離開丈夫。
“走吧,不要讓司機久等,過幾天,你身體舒服些了,再來看我。這裏有嘉興關照,沒問題。”李宗仁催胡友鬆回家,他怕司機有意見,在西總布胡同時,“自行車口角”和“公雞風波”之後,司機曾幾度表現出不耐煩的情緒,遺憾的是,他和胡友鬆都不懂開車,不能“自我服務”,回想起來,這方麵他還真比不上郭德潔。胡友鬆站起來,用雙手輕輕地揉了揉李宗仁的手,又用額頭輕輕地貼了貼他的額頭。然後,提起那隻裝著她的日用品和換洗衣服的提包,走出了病房。郭嘉興跟在她後麵送她出去。
胡友鬆的步子邁得很慢,當她走過艾地夫人曾經住過的那間病門口時,突然止住了腳步。
郭嘉興跟著停下來,輕聲問道:“忘了東西了?”
“不!”胡友鬆一轉身,又走了回去。她大概是想到了艾地夫人,想到了那個失去丈夫後可憐巴巴的印度尼西亞婦女。她害怕像她那樣失去丈夫,她怕!她還要回去陪陪,哪怕隻是一分鍾!
胡友鬆回到病房時,李宗仁自己在用手絹揉著眼角,神情顯得憂慮不安:“若梅,你怎麼又回來了?”
“德公,我再陪您一會兒。”胡友鬆說著,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