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胡友鬆很動感情,躺在床上的李宗仁伸出那瘦弱的右手,拉著妻子坐在床邊,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再坐坐也好,有件事,我剛才忘了跟你說。前年誌聖在美國結婚時,寄來張照片,那照片放在我臥室寫字桌抽屜的一本褐紅色的相冊裏,你下次來看我時,千萬別忘了把那本相冊捎來,我想再看看。”
胡友鬆點點頭:“嗯,也許我明天就給您帶來。”
“不必那麼急。”李宗仁平靜地說:“我這病雖然一時好不了,可一時也壞不了。有嘉興照護著,我還有信心再回到我們北總布胡同的家去,我還想著要和你一起去前門全聚德吃烤鴨呢!”
胡友鬆心裏很亂,她感到肝有些隱隱作痛,她知道李宗仁這些充滿信心的話是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郭嘉興在一旁不知該說些什麼。他不好勸胡友鬆走,也不好勸她不走。就這樣,三人默默地坐了好一會兒,直到病房外那輛紅旗車“嘟嘟嘟”直鳴喇叭,似在不耐煩地催促,胡友鬆才不得已再次離開了病房。
世界上的事物總那麼矛盾,病人需要靜養,可病人又害怕孤獨。胡友鬆回到北總布胡同之後,雖然得到了足夠的休息,可因為心裏總掛著李宗仁,病情卻不見大好。肝痛總算好些了,可夜裏仍舊失眠,胃口不好,食欲不振,抵抗力自然也差。
回來的當天晚上,她就找到了李宗仁說的那張照片。那張照片,李誌聖從美國寄來時她就看過。照片上除穿花格襯衫的風度倜儻的李誌聖和他那戴著眼鏡,一派溫柔賢淑的華裔妻子之外,中間還有一位麵容慈祥的老婦人,這老婦人是誰?胡友鬆無從猜。記得兩年前誌聖寄回這張照片時,她就問過李宗仁,李宗仁像是告訴過她,又像是沒有明確告訴她而支吾過去。不過,那時她確然不介意,就是個老人嘛,或許是誌聖的嶽母。現在,李宗仁偏隻要看這張照片是什麼意思?她一時也捉摸不透。她本想第二天叫司機專門將照片給李宗仁送去,可一想到李宗仁那句話,也就真的不著急而把那本相冊撂在桌上了。相冊裏還有不少她和李宗仁在北戴河度蜜月時的照片,她也可以翻翻。人孤獨時,回憶美好過去,是排解憂思、消化孤獨的最好辦法。
胡友鬆就這樣度過了一個星期,這是她和李宗仁結婚以來第一次分開這麼久。她每天隻有翻翻書,看看李宗仁回憶錄的稿子,或是看看相冊,聽聽廣播。北總布胡同14號的院子,不及西總布胡同5號的寬敞,也沒有那麼多花木,再說,李宗仁不在身邊,她也無心到院子裏散步。
她每天上午都準時給醫院打電話,她已經熟悉了那些給宗仁治病的醫生護士,她可以從電話裏打聽到李宗仁的病情變化。可這幾天,從電話裏得到的回答,每每都隻有這四個字:“病情依舊。”
再過兩天就是1969年的元旦了。雖然中國人一向不把元旦當成正式的過年,但元旦畢竟是一元複始。“每逢佳節倍思親”,胡友鬆打算到醫院裏去陪丈夫過一個病房裏的元旦。她拿了些錢,想到街上去買些水果。李宗仁喜歡吃金元帥蘋果,也喜歡吃雪梨。
當她剛剛提起一隻藍子,準備出門時,劉秘書急步走進來,險些把胡友鬆嚇了一跳。
“李夫人,李先生托人捎來一封信。”
“哦,謝謝!”
那是一個1963年時印製的航空信封,封麵上工整流利的鋼筆字寫著:“請麵交內人胡友鬆收啟。”胡友鬆一眼就看出,是李宗仁的親筆字。心裏一陣高興:字跡這麼工整,不像是風燭殘年的老人用抖抖的手寫的。她急忙拆開,裏麵是藍橫格信紙,上麵印著一條毛主席語錄:“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下麵幾行流利的字寫著:
若梅你好:
後天是元旦,請你拿出二十塊錢交老牛,買些酒菜,借以歡度新年。我的病日見好轉,真是可喜的事,餘俟麵談。
勤手書
胡友鬆知道,“勤”是李宗仁自用的字,給一般人寫信,他是不用這個字的。
她轉回客廳,放下籃子,又一遍仔細地讀起那封信來。雖然隻有短短幾句話,看得出這位在病中的78歲的老人,心還真細,想得那麼周全。節日來臨,他首先想到的是要犒勞家裏的工作人員。大概因為他年輕時就是個軍官,30出頭就當了地方部隊的總司令,爾後步步高升直至副總統、代總統,再爾後就是流落異國他鄉,接觸民眾,接觸下層的機會少了,現在老來,又回到民眾當中,當了普通的一分子,完成了“返璞歸真”、“還原天性”的循環吧!在北戴河度蜜月時,他常去漁民的小屋裏訪問,總要抱抱村婦手中的小孩。前幾年住在西總布胡同時,常到門口去和街上的小朋友逗趣。想到這裏,胡友鬆越發覺得她的德公可愛可敬。於是即刻取出了20元錢,去交給老牛師傅。然後,自己依舊提著籃子出了門。不管怎麼說,她元旦都要到醫院去看他、陪他,送那張令她莫名其妙的照片去,讓他介紹一下李誌聖和妻子中間的那老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