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在給胡友鬆的便信中所寫的“我的病日見好轉”,並不完全是寬慰親人的虛言。1969年元旦前後,他的病確然有了些好轉。精神好時,他下了床,叫郭嘉興扶著在病房裏緩緩移步。有時,還叫郭嘉興給他讀讀當天的《人民日報》。他食量略略有些增加,可以吃些稀飯、麵條之類的半流質食品了。
那天晚飯後,不知是暖氣開得大了些,還是李宗仁的心理作用,他覺得有些悶熱,叫郭嘉興扶他到衛生間擦擦澡。雖然幾十年戎馬生涯,走南闖北,李宗仁改不了南方人常洗澡的習慣,隻要感到身上出了汗,就要洗洗澡才舒服。郭嘉興小心地扶著姑父到衛生間去,深怕涼著老人,他把熱水龍頭開得很大,故意讓衛生間裏熱氣騰騰。李宗仁一麵擦身,一麵覺得身子還在出汗。
“嘉興,今天天氣為什麼這麼熱?”
“脫了衣服也還熱?”
“嗯,你去把暖氣關小些吧。”
“我開開窗吧,這病房是南北向,空氣對流很好。”
“好吧!”
郭嘉興打開了病房前後的窗子,北風一下子貫了進來。
“嘿,好涼爽!”
北風從病房穿過。李宗仁在衛生間裏擦罷身之後,披上睡衣,在臨北的窗口前站了片刻。因為病房的樓層低,北風並不太大,可畢竟是“三九”裏的北風,李宗仁不禁打了個寒戰。郭嘉興當然懂得老人不勝寒冷,於是趕快關上了所有的窗戶。
真不該貪這點涼,當天夜裏,李宗仁感冒了。他感到全身發冷,呼吸不暢,頭隱隱作痛。
醫生根據李宗仁的病情,及時給他開了感冒藥,可李宗仁連服兩天,毫無效果。第三天,醫生仔細檢查診斷,發現李宗仁的感冒已轉變為肺炎。
李宗仁在美國時就患有老年性氣管炎,後來,發展到肺氣腫,雖經治療已好轉,對身體沒有構成威脅,但因年事已高,不能根除,一遇傷風感冒便容易引起複發。回國三年多來,也因呼吸道感染而發展成為肺炎兩次,也許是因為抵抗力還好,每次都吃些藥,輸些液,很快就好了。這次往進醫院,醫生對他的身體又作了一次全麵檢查,發現他有一支氣管的功能已經完全消失,而且因為肺氣下垂,心髒也呈老年衰竭征兆。所以這一次,李宗仁自我感到病情很重,有時甚至感到呼吸都相當困難了。
進院之初,醫生根據他的病情,集中用西藥治療,成效不大;一段時間,又改用中藥治療,成效也很微。醫生隻好又給李宗仁靜脈注射摻了退燒和消炎藥物的葡萄糖鹽水。
照以往,隻要用了這些藥,李宗仁肺部的炎症總會一天天消退。可是這次,一連輸了三天液,炎症卻依然頑固。這是他進行直腸癌手術後的第一次患肺炎。李宗仁琢磨自己的病情,深感自己的身體對於疾病的抵抗力已經大不如前了。他常常閉著眼睛,艱難地在呼吸。前一段時間,身體稍稍有好轉的跡象,因為這次患肺炎,又完全消失了,身體日趨消瘦,有時甚至處於昏迷狀態,必須靠輸氧來維持呼吸。
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回家休養不到半個月的胡友鬆,重又回到醫院,和郭嘉興輪流有時甚至是同時守護在李宗仁身邊。大概是因為精神緊張,加上原來就患有神經衰弱症,胡友鬆幾乎整天整夜不能平靜入眠。靠安眠藥維持短暫的睡眠,效果也不佳,因而引起飲食減退和身體困乏,稍稍好轉的肝病,重又作起祟來。她看到李宗仁那副形容枯槁的模樣,心一陣陣發痛。她估摸李宗仁這次,恐怕是在劫難逃了。
那天夜裏,郭嘉興困不可支,在外間那張小床上一躺下就睡著了。服侍病人,特別是像李宗仁這樣的重病人,比一個工人平時上班要勞累得多。胡友鬆一個人守在李宗仁身邊。靜脈輸液的藥水依舊在滴,如同古代用以計時的“滴漏鍾”,那麼有節奏而不厭其煩。而李宗仁,兩腿不時抽搐,張開嘴斷續地呼吸著,看上去真可憐。想當初如何一個威武的將軍,如何一個顯赫的代總統,如今卻連平常人都不如了。人啊,無論誰,無論怎麼走,無論走多久,總有一天,要走到這個地步!胡友鬆意識到,那可憐巴巴的艾地夫人,不就是自己明天的影子嗎?一個人孤苦伶仃,生活的路不知有多坎坷,遲早是要到另一個世界去的,不如……
她走到窗台旁的櫃子邊,拿起那包醫生開給她作一個星期用的安眠藥,想一口吞將下去。“走在德公之前該多好!”她那黑糊糊的腦海裏,亮起了紅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