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時,護士推開門走進了病房,鬧表告訴她,李宗仁那瓶葡萄糖注射液即將滴完。
胡友鬆隻好放下手中攥著的安眠藥,去配合護士的工作。
“今夜該暫停一段時間,明早再繼續輸吧!”護士拔下針頭,一轉身走了。她並不熱情,但輕言細語。大概這樣的病人,她見得太多了。
護士拔掉針頭後,李宗仁睜開了眼睛。一整天都閉著眼,自然昏昏沉沉,分不清白天黑夜。“若梅!”他輕聲喊站在一旁的妻子,“你去休息吧,你太累,你瘦了!”
“德公,不要說這話。”胡友鬆心裏一陣難過,眼眶液晶滾滾,“你感覺到好些了嗎?”
李宗仁微微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你要看的照片,我早就給您帶來了。這幾天,您身體太差,沒拿出來給您看。”
“哦,那現在你拿來給我看看吧!”
“現在光線太暗。”
“我隻要看個影子。”
胡友鬆從櫃子的抽屜裏取出一本書,從書中取出那張四寸的略略退了色的照片,用手拿著,湊到李宗仁麵前。李宗仁要用手拿住那張照片,可抖抖的手,幾次也拿不住。他一忽兒要胡友鬆把照片湊近些,一忽兒又要她移遠些;他一忽兒皺眉,一忽兒又眨眼,像是想看也看不清楚。好一陣,才輕歎一聲說:“老了!都老了!”
“德公,那……”胡友鬆想問問那個她費猜的問題,忽見李宗仁又是一陣全身抽搐,於是趕緊收起照片,沒有問出聲來。
李宗仁的病情更加惡化了。一連好幾天,都處在昏迷狀態。生命,完全靠輸液和輸氧來維持。他本人和守護他的人,都痛苦不堪。
1969年元月25日,是農曆己酉年的臘八節。傳統,畢竟還有它潛在的影響力,就是在文化大革命這樣反常的歲月當中,人們也沒有忘記要想方設法上街買些肉,做些臘味,或是悄悄地熬些臘八粥,一家人自喝自飲。“今天是臘八!”醫院裏的護士,互相提醒著,連那些掛著牌子的“清潔工”,也有人在談論過去臘八節的盛況。
“今天是臘八節。”早上醫生來查過房之後,胡友鬆見李宗仁微微睜開了眼睛,便也提了一句。她當然知道丈夫在這樣的時候,已經不存在年節之分了。
“哦,北方人興。我們南方人不大興。”李宗仁神誌很清楚。說也怪,他昏迷時,幾乎不省人事,隻要一清醒過來,就半點也不糊塗。
“德公,您,您好些了嗎?”胡友鬆見李宗仁神誌清楚,喜出望外。
“嗯,現在稍好些,不過,我知道是暫時的。我這病,是好不了了。”李宗仁話語緩慢,說得很傷感。
“不,不!您會好的,會好的!”胡友鬆聽了李宗仁的話,禁不住哭了起來。
“人活到七十,沒有病也就差不多了。”李宗仁見妻子哭,自己也抑製不住情緒,眼眶潤濕了,“何況我有這麼重的病。我死了,你一個人日子怎麼過?讓我太擔心了!”
“您不要再說死,不,不!”胡友鬆撲在床沿上和丈夫抱頭痛哭起來。要不是一旁的郭嘉興勸阻,也許李宗仁真要哭死過去。
好一陣,李宗仁和胡友鬆各自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
“若梅,這是我成人後第二次痛哭。”李宗仁嗓音沙啞,“第一次是我母親去世。我哭得幾乎死去活來。我太敬愛我的母親,她是個地道善良的農村婦女!”
“德公,您如果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你還年輕,千萬要保重,日子還長。”李宗仁出現了幾天來少有的清醒,他於是趁機給妻子交待幾件在心中醞釀了許久的事,“我去了以後,那尊銅像,勞你保存下去,留著紀念吧。我們結婚的日子雖然短,你畢竟是李宗仁的妻子。那銅像是30年前,我當選為副總統時,友人們送的。我把它看成是一種友情的紀念品,一直帶在身邊。還有我這隻歐米茄金殼表,你也留著做紀念。那是瑞士生產歐米茄表的公司開業100周年時特製的,一塊送給了他們國家的總統,一塊送給了我。”
胡友鬆在一旁仔細地聽著李宗仁的交待,止不住淚水潸然而下,她知道這就是遺囑,是生離死別的最後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