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秦醫生,秦醫生。秦小璐正在朦朦朧朧,突然聽到好像有人叫她。

她睜開眼睛,還是4床。

你怎麼又來了?秦小璐皺著眉頭問。

我不放心你,你臉色很不好。4床說。

秦小璐沒力氣跟他說,揮揮手讓他出去。秦小璐現在想要睡覺,非常想。很多事情想不清楚,還是睡覺比較好。

你不要這樣,你這樣子我很傷心的。4床沒走,突然說。

秦小璐徹底地醒了,她想起來白醫生的話,4床好像又發病了。

來,我們回家。秦小璐站起來,一邊哄4床一邊摁鈴叫值班醫工。每次,4床發病的時候,“我們回家”基本上能讓他安靜下來。

這個快要50歲終身未婚的男人,作為一個優秀的語文老師,履曆表上顯示獲得過各種榮譽,生活中也是循規蹈矩。誰也沒有想到他會在一個血色黃昏抱住一個剛入校的女生胡言亂語,在那些完全不成句子的言語中,最多頻率出現的是“回家”。當時還是在操場上,很多人都看到了,4床的臉上當時流露出了從來沒有過的痛苦和歡樂。那天的夕陽非常美麗照在4床的臉上卻很恐怖。三天以後,他被送進了醫院。

4床呆呆地看著秦小璐,秦小璐也盯著他的眼睛, 4床的眼神是迷離的。

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秦小璐看到他眼睛裏已經沒有了人影。好像有許多光影在互相交錯。

秦小璐知道,他的永不磨滅的回憶還是開始了。

那天是冬至,很冷。外麵西北風跟狼一樣吼叫。你不會不記得的。

其實故事還是落進了俗套,聽多了假得像編造的一樣:一個女人,一個他暗戀了多年的女人,一個麵無表情的女人,冰雕一樣地美麗和冷漠。黑色的風衣,淺棕色的直發。他顛三倒四地說那天晚上。他說她敲開他門的時候,好像剛剛從一場雨中走出來那樣,潮濕而且冰冷。但外麵沒有下雨,很冷很幹燥。要是下雨就不會那麼冷了。但他記得她很潮濕。她要他帶她回家,回到溫暖的地方。她是冰雕啊,溫暖不會融化麼?是的,所以那個晚上是4床生命中唯一的春天,因為她化了。他以為在做夢,他說跟夢中一樣,他根本看不清楚,所以觸不到她。她自己脫了外衣,他看到她脖子後麵有一塊紫癜。隻那麼一閃,就被她甩過來的頭發遮蓋了。後來燈熄滅了,他聞到一股新鮮豆腐的味道,後來是牛奶的味道,黑暗中一片雪白,不斷流淌的牛奶。那塊紫癜已經被黑夜吞沒。他在黑暗中一首接一首地給她背誦唐詩宋詞。

4床一生就那麼一次。除了枕頭上的兩根淺棕色頭發,那個女人從此失蹤了,什麼都沒有給他留下,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但是,你見過一座冰雕的融化嗎?你見過漫天漫地的紫色嗎?你見過真正的春天嗎?這個故事如果不是出自一個精神病人的口中,第一次聽起來像台灣言情劇一樣地矯情和感人。而一個精神病人的講述,又讓人覺得這個故事也許根本從來沒有發生過。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鍾;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秦小璐覺得李商隱也很矯情,但現在,秦小璐覺得,矯情總比無情強。

病曆裏說此後4床再也沒有實質性地接觸過任何女人,一直到那次操場事件。而那個女生在束起的棕色的馬尾辮下麵,有一塊天生的紫色的胎記。

值班醫工過來帶走了4床。秦小璐的睡意已經完全沒有了,她托著腦袋胡思亂想:情這東西真害人,4床因為沒有得到變成了一生的美夢;12床倒是得到了,卻成了一生的噩夢。她和他呢,還在夢中?天知道是一場美夢還是噩夢。或者美夢之後的噩夢?是不是噩夢才剛剛開始?她想來想去,想得頭又開始疼了,才到護士辦公室開了張醫囑,給4床兩顆安定,給12床打一針鎮靜劑。然後回值班房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