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1 / 3)

第十八章 一縷香魂何處尋

劉一覺得自己在做夢。

一直到車上,她還止不住興奮,一直拉著高肅,“你說,我怎麼就能蒙對了呢?怎麼就能蒙對了呢?老天哪,我一定在做夢……我就隨便將幾種酒兌在一起,居然就……就對了。”

她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一直說,一直說。那是極度緊張的神經驟然放鬆的反應,未必真想表達什麼,隻是宣泄一種情緒。

然而高肅並沒有感染她這種情緒,他隻是以一種近乎溫和的笑容來應付她的興奮,目光卻穿過她的臉,遙遙地落在某個未知的地方,不知在想著什麼。

他忘了自己是怎麼坐上馬車的。他騎馬而來,卻陪著劉一乘車而去,仿佛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劉一也不覺得他坐上馬車有什麼不妥,她已經習慣了回身,看到他。於是,在等著高緯賞賜的那十一斛珍珠裝車的時間,她說個不停,他沉默以對,卻都覺得,彼此在身旁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劉一終於察覺了他心不在焉,慢慢斂去笑容,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對?”

高肅的目光回到她臉上,那暗夜沉沉的冰眸一點點溫暖起來,卻最終隻是淡淡搖頭。

“你分明就有事嘛。到底是怎麼了?你說嘛,說嘛。”

高肅苦笑地看著劉一抓住自己的手臂,滿麵嬌憨,不依不饒——此時的她,完全就是個耍賴的孩子,哪有方才半點試探李德輔的心機?

或許,她從來就不是個有心機的女子,就像他在她眼中看到的,純淨澄明,近乎水晶。那麼,要怎樣的瀕臨絕境,才能將那樣一個女子逼得全副武裝、滿腹心機?

從南陽到帝都,從郡衙到皇宮,一路走來,麵對處處殺機,一個人,小心翼翼、步步為營——這條路,她一定走得很辛苦、很疲憊吧。

那麼,吾之所願,前路風雨,與卿同行。

“我在想……”劉一以為自己等得花兒也謝了的時候,高肅終於開口,卻是斂去最後一絲笑容,語氣波瀾不興——他的表情讓她不自覺地鬆開抓著他的手。

“在三十六種酒中能選對調製‘九五至尊’的酒,你還真不是一般的走運……想來那句話是不錯的。”

“什麼話?”

“傻人有傻福。”

“啊?你……”

終於明白了高肅是在耍她,劉一氣得撲過來打他,高肅虛張聲勢地躲開。然而馬車車廂能有多大的地方呢,兩個人很快鬧成一團,笑著,叫著,那一份旁若無人,張揚到放肆的快樂就輕而易舉地泄到車外,回旋在空曠陰冷的皇宮大內,突兀得讓人嫉妒。

倚門獨酌的男子,眉宇間孤意更甚。

如果不是穿著九龍環繞的黃袍,如果不是倚著巍巍壯觀的宮門,會讓人誤以為,那不過是個漂泊天涯的倦倦孤客。

李德輔就有這一瞬間的錯覺。不過,一閃即逝,他決不會因此而多想什麼。他很清楚,麵前的人可以孤意,卻決不會寬容;可以清冷,卻決不會仁慈。不要去妄圖揣測他的心思,因為那一張慵懶無謂的麵孔之後,藏著什麼樣的心思,誰也猜不到。

他躬身上前,小心回稟:“皇上,賞賜給斛律妍小姐的珍珠已經全部裝好了,是否準他們離開?”

北齊天子卻似乎沒聽到他說什麼,一手端杯,一手執酒,傾倒的酒,澄碧如玉。

“老東西,你猜,這酒叫什麼名字?”

他端著酒擋在眼前,不知是看酒,還是看透過杯子看著前方——前方,是劉一的馬車。

“這酒……”李德輔看得很清楚,這就是方才斛律妍猜過的那種酒,還因此被賞賜了珍珠,她猜這酒叫“哇,好苦啊”。

但是李德輔不敢答,高緯這樣問,就必然另有深意,而且他笑容很奇怪,那笑容讓人心底泛起絲絲寒意。

他囁嚅了半天,最後隻能膽戰心驚道:“老奴不知,請皇上明示。”

高緯的笑容就越發奇怪起來,慢慢拿下酒杯,“這酒叫柏子葉酒,這是……斛律妍最喜歡的酒。”

李德輔倒吸一口冷氣,驚詫地望著遠處的馬車——那裏麵已經沒有笑聲,塗了胡桃油的雕花車體,泛著一種詭異的光。

“皇上……”

高緯卻像是倦了,那種奇怪的笑容慢慢淡去,倚著宮門,輕聲慢吟:“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

劉一跌進高肅懷裏,笑聲便戛然而止。

打鬧間踩住衣裙導致的意外,讓兩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定格的畫麵便帶了幾分曖昧。

他與她近在咫尺,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著對方,也看著自己。他忘了放開,她也忘了離開,相依相擁的溫暖,躑躅獨行的人有誰不渴望?

隻是,這一份溫暖又有幾許真實?

劉一的眼神,是她自己都不曾發覺的迷茫。她越來越不能確定,這令她倍感心安的溫暖力量,究竟來自於麵前這個人,還是來自於他身上那抹熟悉的影子。

整整一千五百年,從最初酬躇滿誌地尋找回歸之路,到現在越來越渺茫的希望,她開始驚覺,那一段跨越千年的時光,漫長得讓她越來越不敢想象。一段足夠讓石頭風化的時光,她究竟還能抓住什麼?

也許,心中思念的影子,在拋下執手石的那一刻,已鐫刻成傷。讓疼痛成為生命的一部分,比時間更長。

“王爺,小姐。”馬車外傳來李德輔恭謹的聲音,劉一一驚,猛然離開高肅。

高肅看盡她的尷尬與不知所措,猙獰的麵具掩藏住所有思緒,隻有目光如水冰涼。

他挑開車簾,沉聲道:“什麼事?”

“皇上賞賜給斛律妍小姐的珍珠都裝好了,兩位可以走了。”

“有勞公公。”

“王爺客氣,老奴告退。”

李德輔躬身後退,腿一瘸一拐,想是被高緯踹得不輕,樣子有幾分滑稽。

劉一一眼瞥到,心中生出幾分歉疚,不管他與金線鳳羽,或者是柳依依的事有什麼關係,總是位花甲老人,因為她而被人打罵,總覺得過意不去。

她探身向前,“李公公……”

李德輔立刻站住,身子依然躬著,“斛律妍小姐還有什麼吩咐?”

“李公公,你的腿傷得重不重?”

李德輔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劉一說什麼,笑容越發謙恭,“奴才做得不好,被主子打罵是應該的,這是為奴才好,奴才心裏清楚。”

見李德輔一臉謙卑,劉一忽然明白,在這個將人分出三六九等的王朝,有些人是連說痛的權利都沒有的。

心中大不是滋味,轉頭輕聲問高肅:“你隨身帶著治跌打損傷的藥嗎?”

高肅看看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唇邊的笑容有幾分冷冽,“最好收起你的善心和愧疚,你對他好,對他來說未必是好事。”

“你……”劉一想不到高肅會說出這種話,想來這就是皇族貴胄滲透到骨子裏的優越與冷漠,心中大為惱火,咬牙吐出兩個字,“冷血!”

她狠狠瞪高肅一眼,徑自跳下馬車,從後麵副車上抓下一把剛剛裝好的珍珠,走到李德輔麵前,遞到他手裏,“這珍珠……”

她是想表達自己的歉疚,因為珍珠是她現在唯一能拿得出來的東西。當作禮物也好,當作補償也罷,總是一番心意,以盡“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然而她的話還沒說完,高肅在車上淡淡接口:“還不謝斛律妍小姐賞賜?”

李德輔趕忙跪倒在地,“老奴謝斛律妍小姐賞賜。”

“您快起來。”劉一嚇了一跳,趕忙伸手相扶,“我不是這個意思,您這是……”

然而李德輔膝行後退,避開劉一的攙扶,再次叩頭,“老奴惶恐,老奴謝斛律妍小姐賞賜。”

劉一錯愕地看著,回首瞥見高肅唇邊的譏誚,似乎早料到了這樣的結果。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惱火,隻能站在那兒,憋出一句:“您……你,你起來吧。”

轉身,飛也似的逃上車。

馬車起步,將匍匐在地的身影以及遠處倚著宮門的黃色身影,都拋諸於後。

一路但聞車聲轆轆,車上的兩個人再沒有交談。

劉一陷在座位裏,依舊在為高肅方才的冷漠生悶氣。而高肅,倚著車廂,目光沉沉地落在遠處,仿佛穿透了壁上掛著蜀錦,看著什麼。

終於,車停了。

“到了,下車。”高肅淡淡道。

劉一挑開窗簾,發現外麵一座鬥拱飛簷的豪華府第,有幾分眼熟,卻不是上將軍府。

“是你到了,我還要繼續。”她沒好氣地道。

高肅的唇邊有笑意,“你也到了,從現在開始,你住在蘭陵王府。”

“憑什麼?”他的輕描淡寫令劉一一直壓著的怒火瞬間爆發,“你以為你是蘭陵王就很了不起嗎?就自以為高人一等,可以輕易左右別人?是不是別人在你眼裏就是東西,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你……”

“你以為,你真的騙過他了嗎?”他無視她的怒火,聲音低沉、淡定,像一句冰涼的歎息。

劉一便從憤怒的指控中驚醒過來,怒意來不及退去,凝結成一個滑稽的表情。

“什……什麼?”

高肅抬起手,似乎想抹去她眉間的錯愕,最終卻隻是落在她的肩上,歎息著笑,“眼神。如果皇上真的相信你是斛律妍,他看你的眼神就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那是什麼樣子?”

“三分慵懶,三分玩味,三分鋒利。”

“會……會嗎?”劉一有些吃驚,她從不知道在一個人的眼中可以看出那麼多東西。她想起高緯那懶洋洋的笑容,邪異的言行,眼中偶爾閃現的寒光,心一點點沉下去。

“那還剩一分是什麼?”

“還剩一分……”高肅苦笑著搖搖頭,“還剩一分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他一向自認為很了解高緯,了解他的殘暴,了解他的寡情,了解他喜怒無常,了解他殺人取樂,所以他才能夠自信遊刃有餘。可是,此時才發現,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破高緯眼中那一點黯色,而這一點黯色,也許才是真正危險的。

“如果他知道我是假的斛律妍,為什麼還會放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