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2 / 3)

劉一說這話的時候,明顯是不服氣多過害怕。她那精彩絕倫的花式調酒以及令她興奮莫名的幸運,全成了別人眼中一場聊勝於無的耍猴遊戲,這令她萬分氣悶,甚至忘了去擔心自身的處境。

高肅愈發相信,她的精明是暫時的,迷糊是本質的。

“未必是真的知道,或許他不相信蒼黎,或許他不確定,他在試探,或許……”他看著劉一,目光一寸寸陰冷下去,“或許,這隻是他的遊戲。”

“遊戲?”

“用一塊布套住你,放任你奔跑,你以為你在逃離,其實……一支箭一直指著你,在你覺得安全的時候,冰冷地射穿你的心髒……”

高肅的手越握越緊,全身都在顫抖,而他的眼神,比他的麵具更猙獰恐怖。

“高肅!”劉一驚叫著上前,握住他的手,“你怎麼了?”

那靠近的溫暖讓高肅驀然從夢魘中驚醒。他輕輕喘息,有幾分疲憊,“沒事,沒事……”

他竭力調整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冷靜如昔,“我的意思是你現在的處境比以往更危險,你隻有待在蘭陵王府,我才能保證你的安全。”

“可是……”

“還在猶豫嗎?難道……你不想知道柳依依的故事了?”

“柳依依?”劉一悚然一驚,難以置信地盯住高肅,“你以前說你沒聽過柳依依這個名字——原來你在騙我!”

高肅的回答隻是一個不置可否的笑容。

他徑自下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想知道柳依依,就來蘭陵王府。”

劉一一直看著高肅的身影消失在府門之後,驀然反應過來,跳下馬車,追上去。

“大騙子!”

她在他身後大喊,語氣不自覺帶了哭音。

高肅驀然回首,劉一眼中絕望受傷的神色讓他覺得他似乎說了不該說的話。

“一一……”

“別叫我!”劉一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心中的憤怒。

在這個迷霧重重的異時空,柳依依是個影子,讓原本就不明朗的事情更加撲朔迷離,她相信隻要把柳依依從影子還原成人,所有謎題都可以迎刃而解。所以,她所有的目標都是尋找柳依依。

為了這個目標,她在一團迷霧中左突右衝,舉步為艱,卻始終不曾放棄。她以為是她堅強,或是勇敢,但在此時壓頂的憤怒之中,她忽然明白,她之所以能夠堅持,隻是因為她找到了讓她可以堅持下去的人。

相信不管前路幾多風雨,轉身,就能夠看到他,所以才能堅持;相信就算深陷絕境,也有他不離不棄的守護,所以才能堅強,才能勇敢。

但此時,她才發現,那個她深信不疑的人,那個讓她堅強勇敢的人,其實早就把她苦苦追尋的答案握在手中。他的不離不棄,與其說是守護,毋寧說是戲耍。

一種被全世界欺騙、孤立無援的委屈與絕望瞬間就襲上心頭。

“大騙子!你早就知道柳依依,可是你騙我說不知道,然後看我在這裏像個猴子似的上躥下跳,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你說我在高緯眼中是個遊戲,那麼在你眼中呢,是不是連遊戲都不如,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喊出最後一句話,眼淚也開始在眼眶裏打轉,但她倔強得不讓它落下來,隻是用那雙蒙著水霧似的大眼睛憤怒地、狠狠地瞪著高肅。

高肅的眼神就多了點心疼,多了點無奈。他苦笑著搖搖頭,被一通連珠炮當頭轟下來,他終於知道他錯在哪兒了。

“如果我說我不是早就知道柳依依,而是昨天才知道的,你是不是可以不再叫我‘大騙子’?”

“不可以!”劉一怒氣衝衝,脫口而出,吼完之後,才發現不對勁,驚訝地望著高肅,聲音小了許多,“昨……昨天才知道的?”

高肅此時才敢上前,她方才叫他“大騙子”的時候,那眼神簡直就把他當成瘟疫,他若敢上前一步,她立刻就轉身跑掉。

“斛律子珩讓我幫你查柳依依,除了一個名字,一點線索都沒有,我派了很多人去查,昨天才收到消息——現在,不生氣了?”

他低頭看劉一,劉一不吭聲,臉依然紅彤彤的,卻不是因為憤怒,而是為剛才的大吼大叫不好意思。

他傾下身,與她平視,“你的嘴巴很厲害呀,不問青紅皂白就指控別人是你的強項?”

如果他沒記錯,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最強的就是在懸崖那一次,他九死一生把她救下來,她非但不感激,下來就是一通狂轟濫炸。動嘴也就罷了,還動手,害得他本來就傷痕累累的後背差點筋斷骨折,修養到現在還沒恢複元氣——他真的有點冤,是不是?

“呃……我……”劉一有一絲愧疚,不過立刻又色厲內荏起來,“是你不把話說清楚,還來怪我不問青紅皂白!”

“是我話沒有說清楚,還是你從來就沒相信過我?在你眼中,我這個大惡人、大騙子配做什麼好事,對不對?”

“才不是,我……我……”劉一真的有點急了,如果不相信,就不會有剛才那種被欺騙的強烈痛楚,可是她又不知從何解釋。

高肅卻驀然笑得開懷,“逗你的——看,被人冤枉指控的滋味不太好受吧。”

劉一驀然閉了嘴,被人小小戲耍了一番,有點惱、有點羞,更多的卻是愧疚,她對他無端指控何止一次兩次,那他豈非要一次又一次承受被人曲解的委屈、不甘與無措?

然而,要死鴨子嘴硬的劉一主動認錯一向比登天都難,她醞釀了半天,才吭哧出一句:“算……算你有理。”

好在高肅也沒指望她認錯,能在劉大小姐臉上看到這般千載難逢的羞澀表情,他已經很有成就感了。

“你打算這麼一直站著講話嗎?我可是有傷在身的人,不奉陪了。”

他說完,轉身向府內走去。這一次,劉一再不敢多話,乖乖地跟上前。

蘭陵王府雖不及皇宮奢華,但也樓宇森列,多間院落相互毗連。而園景修建取法自然,頗有雅致。其間簷廊回轉,曲徑通幽,隨處可見蒼鬆翠柏,掩映在白雪之中,挺拔蒼勁,經霜不凋。

劉一隨著高肅在院落中穿行,最後來到書房。

一進屋,劉一就迫不及待道:“現在,可以告訴我柳依依的事了吧。”

高肅示意她坐下,命人取來個銀色手爐,讓她抱著暖手,又命人上來熱茶,才開口道:“你說,柳依依就像個影子,一點都沒錯。”

“什麼意思?”

“像影子一樣暗淡無聲,躲在角落裏,讓所有人忽視她的存在。”

“我不明白。”

“她本是宮中歌舞教坊的一名舞伎,可是和其她光彩照人的女子不同,她容貌普通,言辭木訥,舉止粗笨,常常連一個最簡單的舞蹈動作都做不好。後來還因為意外傷到臉,留下一道疤痕,從此便失了跳舞的資格,成了伺候其她舞伎的婢女。她很快就湮沒在後宮群芳之中,暗淡無光,成了最下等的丫頭。而她本人也愈加沉默,經常一天一天的一句話都不說,時間久了,很少有人再記起她的名字,都叫她啞子。”

劉一越聽越皺眉,這和她想象的差太多了。雖然她並不知道柳依依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是當初拓拔鋒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已經勾勒出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她至今對拓拔鋒念給她聽的那首詩印象深刻——

芙蓉出水映佳人,一舞驚鴻動四方。

疑見洛神謫臨世,祈攀天府訪陳王。

那就是個淩波臨世的洛神仙子,憑一支舞就能征服無數人的絕代佳人啊,怎麼可能是高肅口中“容貌普通,言辭木訥,舉止粗笨”的婢女呢。唯一的可能,他們說的不是同一個人。

“有什麼不對嗎?”

高肅看著她抱著手爐,眉頭深鎖,悶悶不樂。

“你說的柳依依,不是我要找的柳依依。”

高肅一揚眉,“你怎麼知道不是?”

“我要找的柳依依,是個很會跳舞的女孩子。”劉一想起她那個華麗淒迷的夢境,夢中女子一襲孔雀羽衣,足踏碧蓮,臨淵而舞,那個形象與拓拔鋒的描述重合,那才是她要找的柳依依。

“拓拔鋒臨走之前告訴過我,他見過一次柳依依,印象極其深刻,因為他以前以及以後,再也沒有見過柳依依舞出來的那種華麗出塵的舞姿。能讓悶葫蘆如此盛讚,可想而知柳依依有多出色了。而且拓拔鋒還告訴我,當時見到柳依依跳舞的人裏,還有人賦詩一首‘芙蓉出水映佳人,一舞驚鴻動四方。疑見洛神謫臨世,祈攀天府訪陳王’——這樣的女子,怎麼可能是你說的那個暗淡的宮女呢?”

劉一有點氣餒,她本來是抱了好大的希望的,以為事情終於有了頭緒,現在看來,隻是空歡喜一場。

高肅看著她,微微一笑,笑容有點莫測高深,“怎麼不可能呢?或許我說的,和拓拔鋒說的,本來就是同一個人。”“怎麼可能?”劉一還是不能把這兩個形象重疊。

“因為,就是我說的這粗鄙暗淡,讓人連名字都記不住的宮女,在太後壽宴上做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什麼事?”劉一好奇起來。

“當時太後大壽,皇上為討太後歡心,已於月餘前尋來一塊巨型美玉,命匠人雕成一座碧蓮台,藏於禦景園碧波湖的湖心小島上。壽宴當晚,月上之時,饗宴正歡,皇上率眾臣陪太後一起登上湖心小島,準備將碧蓮台獻予太後。未曾想到得島上之後,卻見到一幅奇景。”

“什麼奇景?”

“一女子在碧蓮台上翩然起舞,穿著一件鳳羽舞衣,光華萬千,而她本人就像踏月而來的仙子,孤獨燦爛、華美飄逸。她的舞姿震動了當時在場的所有君臣,眾人甚至懷疑自己看到的是夢境,或是幻影。”

高肅說到這裏,看著劉一。

劉一忽然反應過來,驚呼:“柳依依!”

“不錯,就是柳依依。”高肅點點頭,接下去道,“隻不過當時沒有人會把碧蓮台上的女子和那個不起眼的宮女聯係在一起。或者說,沒什麼人會把她和凡人聯係在一起,大家都更相信她是天宮而來的仙子,為太後以舞賀壽。”

劉一不難想象,月光之下,霓裳羽衣的女子足踏碧蓮,風華絕代,是怎樣的一舞傾城,令一群不期而至的凡夫俗子失了魂丟了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