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表情實在太驚恐、太嚇人了,李德輔的臉色變得比紙還要白。而她捂著喉嚨張大嘴、臉色憋得青紫的樣子,活像被厲鬼掐著脖子。
高肅一驚之後恍然,不由佩服劉一心思靈巧,索性站在一旁看著,看著這個表現得驚惶失措的女孩和實際並不存在的鬼魂殊死搏鬥。
劉一慢慢倒在地上,而李德輔抖如篩糠,驚懼地看著。
劉一忽然又慢慢起身,眼神變了,直勾勾地盯著李德輔。昏黃的燈光映在她臉上,眼神淒厲而怨毒,仿佛厲鬼上身。她伸著手,直撲向李德輔,尖叫著:“李德輔,還我命來!”
聲音撞在密室的牆壁上,嗡嗡作響。
李德輔倉惶後退,驚叫著:“柳依依,我們不是想害你,真的不是想害你,你放過我們吧……”
劉一的手停在他喉嚨一寸的地方,慢慢直起身子,“還說你不知道金線鳳羽,還說你不知道柳依依……你還是承認吧。”
李德輔的臉色灰敗下去,藏了那麼久,躲了那麼久,真相還是要被拆穿……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高肅慢慢踱上前,蹲在他麵前,“你說我們——你,和誰?”
李德輔看著他笑了,不是那種謙卑討好的笑容,而是有點無奈,有點惋惜。
“王爺,有時候,不知道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高肅不為所動,依舊冷漠而平靜,“我問你,和誰?”
“……舞澈。”
劉一萬沒想到從李德輔嘴裏會吐出這個名字,極度錯愕之後就是海水呼嘯般的憤怒,死者已矣,誰給了他這樣的權力,去誣蔑一個雪花般飄逝的生命,尤其是那樣一個溫婉淒涼得讓人心疼的女子。
她猛地揪住李德輔,不知是想揍他,還是想咬他,或許她自己也沒想好,隻是想用些激烈的手段來發泄心中的憤怒。
然而,冷冷地低喝,喝止了她的舉動。
“讓他說完!”
那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醞釀著壓抑的、隱隱滾動的情緒。
劉一轉頭望向高肅,然而高肅並沒有看她,隻是盯著李德輔,目光森寒。而他身上瞬間凝聚起來的淩厲氣勢讓劉一感到無比危險,這種危險的感覺,她隻有在天神祠內第一次看到高肅時才有——那是真正想殺人的感覺。
李德輔卻像什麼都無所謂了,無視兩人的表情,往後挪了挪,倚著牆坐著,開口,聲音安靜而疲憊。
“我在宮裏生活了這麼多年,越活越覺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其實,何止是我呢?宮裏的每個人,誰不是披著人皮,卻活得扭曲醜陋、鮮血淋漓,像十八層地獄的惡鬼——王爺,我說得對嗎?”
他看著高肅笑,不再謙卑的笑容中有一絲近似冷冽的嘲諷,而高肅卻對這樣的笑容無動於衷——他默認。
“可是,舞澈不一樣。”李德輔繼續下去,“當我第一眼看到舞澈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女孩兒和別人不一樣,她活得像個人……像人一樣有夢想,有希望,有同情心,有愛……就像照進地獄的陽光。”
他看了劉一一眼,劉一憤怒的表情有些收斂,或者說,李德輔的開篇讓她不再那麼怒火高熾。他對舞澈的描述與她心中的形象吻合,他沒有給那個女子原就涼薄的一生雪上加霜——至少目前如此。
李德輔很快又調開目光,看著屋頂,“可是,那麼微弱的光,就算照進了地獄,又能明亮多久呢?皇宮本來就是很容易把人的希望變成絕望的地方。我看著舞澈一點點暗淡下去,就像被黑暗慢慢吞噬的光。我害怕那個女孩子也變成那種半人半鬼的樣子,所以我編了個故事給她聽……雖然是假的,是騙她的,可是假的希望也比沒有希望好吧……”
“金線鳳羽?”
劉一忍不住打斷他,李德輔並不意外,依舊看著屋頂,笑容慘淡,“是啊,金線鳳羽。一千隻孔雀裏才有一根金線鳳羽,一千根金線鳳羽織成一件舞衣,在月圓之夜穿上它跳舞,就可以和心愛的男子在一起……拙劣吧,拙劣到可笑,是不是?可是,我這樣的腦子還能編出什麼呢?”
他的目光從屋頂移到牆壁,最後停在劉一臉上,“如果我有小姐這樣的本事,編出的故事一定比這個高明許多。”劉一的心“突”了一下,不知道他所謂的“本事”指什麼。她下意識地望向高肅,然而高肅並沒有看她,依舊是那種隱藏了所有情緒的冰冷,沉聲對李德輔道:“繼續!”
李德輔又恢複成原來的樣子,倚著牆,望著屋頂。
“後來,我看到舞澈的臉上慢慢恢複了從前的笑容,開始我以為是自己費勁巴拉編的故事對她起了作用,我那個高興啊……可是沒過多久,舞澈忽然找到我,說她想離開皇宮,那時我才知道,她其實從來就沒相信過那個故事……她笑,是因為她見到了讓她動心的男子。”
說到這裏,他停下來,目光依舊盯著屋頂,卻多了一些心疼,一些無奈,一些心酸,一些氣惱,仿佛是父親看到女兒愛上不該愛的人那種無能為力的目光。
“後來呢?”劉一忍不住催促。
“後來……”李德輔冷笑著搖搖頭,“皇宮是什麼地方?是地獄,想離開,癡心妄想!我勸她打消這個念頭,安安分分地呆在宮裏。可是,我怎麼忘了,從鬼變成人,一旦有了盼頭,想離開的念頭就會像草一樣在心裏頭瘋長,足夠把人漲穿。尤其,舞澈還是那種看起來柔順,其實很執著的女孩兒。她沒有再求我幫她逃離皇宮,反而和我要另外兩樣東西……”
“金線,孔雀翎。”
一直默不作聲的高肅忽然接口,李德輔的目光動了動,轉向他,笑容淒涼而無奈,“舞澈愛上你,是她的孽。”
很顯然,高肅已經猜到了後麵的事,而劉一依然一頭霧水,她猜想舞澈是要自己織一件金線鳳羽舞衣,可是——
“她要那個幹嗎?她又不信你講的故事。”
“對,她不信。所以,她織的金線鳳羽舞衣,不是給自己,而是給信那個故事的人。”
“柳依依?”
聽到這個名字,李德輔的目光抖了一下,良久,慘然一笑,“是啊,就是柳依依……如果說,皇宮裏的人都是半人半鬼,她就是真正的孤魂野鬼,在地獄裏遊蕩,隨時都會煙消雲散。舞澈說,把金線鳳羽披在她身上,她就會從鬼變成人——而她,可以在她變成人的時候逃離皇宮……”
他一連說了幾個“她”,但是劉一想,每個“她”代表誰,自己應該沒有弄錯。
“舞澈就是太想離開皇宮了,她以為離開這個地獄似的地方就能守在她所愛的人身邊。可是,她又怎麼會知道,愛上你這樣的男子,和墮入地獄又有什麼區別。”
他看著高肅,而高肅萬年玄冰似的目光終於有了裂痕。
“她不知道,除了瘋了似的想離開,她沒有別的念頭了,甚至沒有想過她的做法會帶來什麼後果……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後果,會給柳依依帶來什麼後果。太後壽宴那晚,正是月圓之夜,她把金線鳳羽披在柳依依身上。如願以償,柳依依不僅從鬼變成人,甚至變成了仙子,在禦景園碧波湖的湖心小島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這,正是舞澈要的效果,因為碧波湖是活水,從湖底可以直接潛向宮外,她是水鄉女子,水性很好……所以,那晚,在水中的女子不隻是柳依依一個,隻是你沒有注意,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她終於借著冰冷的湖水離開了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