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研二暑假,我從係裏申請了一筆費用,抱著一台借來的高清DV回到老家。我要拍叔叔的跑車生活,申請計劃書上寫的題目是:長途。叔叔是個跑長途車的,三十二歲,瘦得像根麻杆,已經在大卡車的駕駛室裏坐了十二年。他不厭其煩地從中國的南頭跑到北頭,再從黃海邊一直跑到青藏高原上。叔叔大我七歲,因為整天窩在車裏他被蒸得很白,我們倆站在一塊別人就覺得我們是兄弟。我和叔叔一樣,眉毛粗黑,高鼻子大嘴。他有一肚子故事,見過全中國的人,腦子裏裝著一張詳細的中國地圖,他會說上百種方言,其中一半像鳥語。這是我決定拍他的一個原因。

另一個原因是,很多年前我就有一個隱秘的願望,做一個卡車司機。為此,念大學之前我一直被認為是胸無大誌,老師讓大家說一說各自的理想,都是科學家、作家、醫生、國家領導人之類,隻有我站起來大言不慚,卡車司機。全班人都笑翻了,似乎這是全世界最卑微的理想。想笑就笑吧,我的確想做卡車司機。我叔叔那時候已經是卡車司機了,帶我去過很多地方,我們把車窗搖下來,讓大風穿過駕駛室,風過耳邊如同旗幟獵獵地響,卡車穿過野地,在柏油路上放開了跑,油菜花在兩邊黃金一樣盛開,一開就是一片海洋。那感覺好極了。他們笑,那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感受過。我們光著膀子戴墨鏡,像牛仔奔跑在美國西部的荒野裏。我叔叔歌唱得好,嗓門也大,我跟著喊,大地上仿佛就剩下我們兩個人,那種孤獨悲壯和淋漓盡致的既想哭又想笑還得大喊大叫的感覺,他們也不會知道,所以他們笑。

我想用DV告訴大家的就是這麼一種寂寞漫長、前路迢遙的生活,一兩個人,壯麗、艱辛,堅持不懈地奔走,走完了還走,沒有盡頭。我沒能成為一個卡車司機。我想讓叔叔代替我在鏡頭裏過一個卡車司機的生活。我在電話裏興奮地跟叔叔說,我拍你的長途。

叔叔說:“沒問題,正好趕上個長途。”

回到老家,我爸說,你叔叔說了,明早就到石碼頭。我一愣,這跟石碼頭有什麼關係?

“你不是要拍子歸的長途麼?”我爸說,“他的船明天就到。”

子歸就是我叔叔。可他怎麼突然就變成跑船的了?

“半年了。”我爸說,“有一天回到家,死活要賣車。不幹了。誰說也不行。”

六個月前,我叔叔把跟了他五年的“解放”賣了。兩天後去了河上遊的一家船行,成了被雇傭的船老大。運河上跑的船他都會玩,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就吃水飯,運河上上下下地跑,叔叔打小就跟在船上瞎擺弄。等我爺爺快跑不動了,希望他以後把船接下來,我叔叔卻不幹了,他嫌船慢,來來回回就這一條道,跑到死也隻能在運河上。他要跑車,果然上了岸就成了卡車司機。十年前水上生意不錯,我叔叔不幹,現在水飯難吃了,他頭一別又回來了,大家就看不懂。這個陳子歸,隻能是腦子裏進水了。

可是,我的《長途》怎麼辦?我打了報告遞了申請,光可行性論證就用了五張紙。你個陳子歸!第二天一早我站在石碼頭上,對著從上遊駛來的一條船放開喉嚨喊。我痛扁他的心都有。

陳子歸站在甲板上像根船篙,歪著頭一臉壞笑,向我擺手:“陳小多,當了研究生就是不一樣啊,都學會準時了。”

“尊重一下知識分子好不好?叫陳千帆!”

“屁!還陳千帆,你以為你掛了個相機就不是陳小多了?不上我可掉頭了。”

陳小多是我小名。我跳上船,一屁股坐到甲板上,陳子歸,你可把我害苦了。

“多大的事,不就照個相麼,照哪不是照。這一路水道,比岸上的好看一百二十五倍。”

哪裏的長途都是長途,隻能這樣了。要怪也怪我當時沒說清楚。這是條單放船,柴油機在船頭呼嗵呼嗵叫。八點鍾的太陽落在船頭,水汽正從平穩的河麵散盡。船頭劈開水麵的聲音我從小就在聽,白天有些嘈雜,夜晚時像很多人在小聲說話。我把DV抓在手上,想著無論如何也得拍點啥。叔叔從駕駛室裏伸出頭說:

“先照,一會兒我給你講點岸上的事。”

這辦法不錯。我拍我的水上長途,穿插陸地上的長途故事,就拍我叔叔講的,對準他的嘴。問題解決了。我把DV往駕駛室裏伸,為了蓋過馬達聲我必須提高嗓門,我說:“這個帥呆了的船老大是我叔叔陳子歸,花街人,未婚,高考落榜兩次,二十歲開始跑長途運輸,開了十二年卡車。今年一月份突然決定坐到這裏,立誌將水上的軟飯硬吃。現在開始他的長途生活。”

我剛說完,叔叔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說耶。然後對準鏡頭說:“我得給我酷斃了的侄子陳小多補充一句,本人第二次高考隻差一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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