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陰暗沒有生氣的房屋裏,就在二樓正對著夏爾所住的三樓閣樓間的下麵,有一個牆壁用石板加厚、門用鐵條牢牢箍住的密室,這就是葛朗台的天堂。每一個夜晚,當索繆城所有的人都已經躺在自己被窩裏安然入眠的時候,葛朗台就在這個秘密的房間裏數著他藏起來的債券,把玩金洋和銀元,盤算接下來該如何覷準時機象餓虎一樣地出籠,從別人那裏狠狠叼肥肉進嘴,一口吞下肚後,抹抹嘴巴,回到這裏慢慢地消化完畢,然後睜大眼睛安靜地等待下一次的機會。
就在幾天之前,在本地出產好葡萄酒的園主們都商量好壓著貨等好價錢的時候,葛朗台偷偷找到了住在客棧裏的荷蘭人和比利時人,以兩百法郎一桶的價格把自己所有的一千桶酒都賣了出去——荷蘭人和比利時人正為沒人肯賣給自己葡萄酒而心慌,而葛朗台卻算準三個月後酒價會下跌,所以交易進行得異常順利。光是幹這一票,他就進賬了二十萬法郎——一半是現錢,全部亮閃閃的金幣。
他根本就不在乎消息傳開後索繆城的葡萄園主會怎樣咬牙切齒地咒罵他,反正他聽不到。他也不在乎來世會遭報應什麼的鬼話,對於守財奴來說,沒有前世和未來,唯一的信仰就是今生能夠暫時擁有的財富。
但是今晚,他卻比上次盤算那個舉動時還要激動——白天和克羅旭的見麵徹底激發出他天性裏關於不放過任何一個賺錢機會的敏銳洞察力和尋常人根本無法匹敵的盤算能力。
倘若這樣這樣……
老葛朗台正沉浸在滿載黃金的航船裏而無法自拔的時候,思緒忽然被門口傳來的一陣叩門聲給驚醒。
聲音很輕,但非常清晰。
這絕對非同尋常。
在這個家裏,迄今為止,還從沒有過一次,當他把自己關在這間密室裏的時候,有誰敢來打擾他。
葛朗台大為光火——既為思緒被打斷而生出的不快,更為有人竟然膽敢公然挑戰自己的權威而感到憤怒。
當那陣敲門聲不疾不徐地一直在繼續時,老箍桶匠終於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但不是怒氣衝衝地衝去開門,而是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象隻就要抓住老鼠的老貓一樣無聲無息地潛到鐵門後,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片刻,然後,以門外人完全無法防備的速度揭開裝在鐵門上方的一個圓孔,飛快地湊了過去。
門上的圓孔隻有巴掌大小,葛朗台幾乎是把整張臉給嵌進去的,這樣可以保證密室裏的光亮不會透出去一分一毫,倘若有誰想借這樣的機會好一窺裏頭的究竟,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葛朗台的臉以對方猝不及防的速度貼在門洞裏後,並沒嚇住對方,倒是自己,愣了愣。
他的女兒歐也妮手執一柄燭台,正站在門口,眼睛看著門洞裏的自己。
葛朗台剛才的氣憤頓時消退了些,但還是有點惱,並沒開門,依舊用戒備的目光盯著,甕聲甕氣地責備:“歐也妮!這麼晚了,你來這裏,想幹什麼?”
“父親,我們可以談一談嗎?”
歐也妮往後退了一步,聲音很平靜,但語氣裏的那種堅決卻無法讓人忽視。
什麼時候居然變得這麼大膽?在自己這種目光的瞪視之下,難道不該嚇得瑟瑟發抖,迅速轉身逃回房間裹在被窩裏繼續睡覺才對嗎?
葛朗台的臉色加倍陰沉了。隔著個門洞,和女兒對視了片刻後,終於放下了圓孔上的遮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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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父女倆來到了樓下的那間客廳——密室就是他的聖地。任何人,即便是他的女兒,也不容許踏進去一步。
壁爐爐膛裏的火早已經滅了,隻剩零星紅光還在灰燼下一閃一滅。雖然黑乎乎的,但這並不影響葛朗台徑直走到爐膛前,操起放一邊的火鉗,一邊撥開蓋住底下火星子的灰燼,一邊在嘴裏嘀嘀咕咕:“能省多少是多少,就用這個照著也成。反正拿耳朵聽,瞅不見也沒關係……”
借著窗戶外透進來的夜光和這點子可憐的火星子,歐也妮坐到了自己熟悉的那張椅上,“是的,不必點蠟了,能聽見就成。”她機械般地重複一遍父親的話。
葛朗台覺得這話挺合心意的,幹脆放棄撥弄爐膛,跟著坐到了擺在牆角窗簾邊的一張破椅子上——這是他的專屬寶座。坐在這裏,既不容易讓人家看清他的樣子,又能讓他輕而易舉地觀察到客廳裏每一個人的任何細微表情。這一點,就連克羅旭和格拉珊兩家人也知道。這麼長時間裏,從來沒有誰敢坐上這張椅子試試滋味。
“說吧,半夜不睡覺的,想幹什麼?”
老箍桶匠用一種幹巴巴的語調問道。聽得出來,還是有點不大快活。
歐也妮凝神望著角落裏那個一動不動模模糊糊的黑影,問道:“父親,您打算怎麼處置堂弟這件事?”
葛朗台一愣,隨即說著:“敗家子兒!討債鬼!他要是我兒子,當初剛生下來我就要把他摁在尿盆子裏溺死!”他嘟囔了幾句,天性裏的警覺忽然讓他回過了點味,立刻盯著對麵那個同樣黑呼呼一團的影子,“說吧,歐也妮,你突然問這個,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父親,您應該會給他一筆路費好打發他去往南特,對吧?”
“不打發他走,難道還當寶貝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