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博弈(2 / 3)

“您打算給他些做生意的本錢嗎——”對麵的人影動了動,歐也妮不動聲色,語調依舊平靜,“雖然您沒說,但我猜想,巴黎的那位葛朗台叔父既然想得到把兒子送到您跟前兒來,肯定也在信裏懇求過您,讓您資助他本錢好上路,是吧?”

老頭兒仿佛被針刺了一下。“胡說八道!真是笑話!讓我給他做生意的本錢?除了吃喝玩樂,這個巴黎來的浪蕩公子哥怕是連斤兩都鬧不清楚!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我的血汗錢打水漂!休想!歐也妮,難道你想讓我給他錢?好啊,好啊!一個過來才不到兩天的浪蕩子憑著張女人一樣的臉蛋就讓你開始算計起養你二十年的老爹!你是打算把我的房子也拆了好補貼他上路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響,半點也不在意是否會驚動此刻三樓閣樓間裏的那位可憐侄兒。

躺在一樓夾道地鋪上睡得像死豬的娜農根本沒半點反應。老頭兒的這陣叫囂,倒是驚醒了睡在二樓的葛朗台太太。可憐的女人,膽戰心驚地摸黑來到樓梯口,顫巍巍地問了一句“上帝啊,這是怎麼回事”時,老頭子怒吼一聲:“見鬼的上帝!睡你的覺去!”

葛朗台太太被嚇得差點跌坐在樓板上,再也不敢發出什麼聲音,隻緊緊抓住樓梯欄杆,屏住呼吸想盡量聽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

歐也妮在黑暗中笑了下。譏嘲,也帶了點冷意——這樣談話,也挺好的。至少不用隱瞞自己的真實表情。

“父親,您先別激動,讓我來猜猜您現在在盤算什麼。”歐也妮靠在椅背上,語氣反而變得十分輕鬆——時間就是最好的雕刻師,它能讓善轉惡,讓美變醜。上輩子的最後二十年,在徹底的冰冷和絕望之中,她也依舊保持著內心深處最可貴的那份柔軟和仁慈。她慷慨地幫助了無數素未謀麵的陌生人,但那張讓她踩在腳下的巨大財富寶座,卻讓她再也不會對身邊的人輕易表現出這樣的柔軟和仁慈。相反,她從一個看到別人落淚也會跟著傷心的年輕小姐變成了習慣躲在暗處不動聲色窺測敵人意圖的個中老手。

她的語氣更篤定了。

“倘若我猜想得沒錯,您現在應該已經有了個大膽而驚人的計劃了吧?關於已經死去的您的兄弟,您決定抓住這個機會,好好地發一筆死人財。方式就是宣布改破產為清算。那些本已經絕望的債權人如同遇到救星,不但會接受您用折扣後的價格贖回債券,甚至也會同意您提出的延期付款的要求——倘若他們不接受,砸在他們手上的葛朗台商號債券就是一疊廢紙!所以一切條件都任由您開。在您計劃如願後,您就等待債券的升值——這是可以預見的,巴黎的債券市場正處於上升的黃金時期,等個一兩年後,一旦等到債券上升到您預期的價位,那時您再脫手。轉手之間,您不但不可賺到一筆不菲的差價,而且,也能抵償當初許諾給債權人的本金,對吧?”

仿佛心肝被世上最鋒利的鐵鉤給猛地勾出了胸膛,老頭兒猛地從角落的椅子上彈跳了起來。

“得!得!得!得!”

他一連發出四個沒說完的半音階——這是他陷入情緒極大波動時的習慣反應。上一輩子,當他發現歐也妮把她所有的黃金都私贈給堂弟時,也曾發出過一次這樣差點把葛朗台太太當場給嚇暈過去的聲音。

歐也妮卻沒有停。繼續不疾不徐地說道:“就這樣,憑借這種手段,您不用花自己一分錢,不但成為別人眼中那個為了成全死去兄弟的體麵而毅然承擔責任的大義之人,也能為自己賺取一筆數額絕對不會小於百萬的巨額利潤。父親,您真的是太會打算了!我敢說,倘若您能進入國會,有機會把您的這種算計智慧在外交活動中發揮到淋漓盡致的話,您一定會是法蘭西的英雄。”

葛朗台已經完全顧不得去分辨女兒說到最後時,語氣究竟是對自己的誇讚還是諷刺。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她前頭的話給占得滿滿。

過了很久,靜得耳邊甚至聽到遠處街頭一條流浪野狗發出的幾聲嚎叫時,葛朗台終於慢慢坐回了自己的寶座。

“歐也妮,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你從哪裏學來的?”

他極力壓製著自己聲音裏的顫抖,聲音陰沉,好在女兒麵前隱瞞住自己此刻的驚慌和不安——這實在是破天荒的第一回。被那些吃過他虧的人在背地裏恨恨以“老狗”稱呼的菲利克斯·葛朗台,他居然在自己的女兒麵前感覺到了驚慌和不安!

“父親!您覺得很奇怪嗎?”歐也妮笑了笑,“您何必管我是怎麼知道這些的。我做了您二十年的女兒。我清楚您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裏包含著的意思。我的血液裏也流淌著和您完全相同的血脈。倘若我無法繼承並發揚光大您引以為傲的精明和刻薄,對於您來說,這才是最大的不幸吧?”

守財奴葛朗台死死盯著對麵那個有點看不清麵目的女兒,漸漸地,忽然覺得興奮了起來——這是一種終於發現了同類,而這個同類還是自己唯一一個不用防備的親人時的興奮。

偶爾有那麼一下下的功夫,他也想著是該好好教導自己女兒,這個唯一的繼承人好好繼承自己衣缽的事。免得自己死後,財產會被居心叵測的人給謀光,或者讓完全不懂經濟的女兒給敗光。所以這兩年,當他談生意,或者去自己的各處產業裏視察的時候,也會盡量帶上女兒。隻不過之前一直舉得她沒有開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