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是江蘇聞名的水運縣,有一個村被譽為“金陵首富村”,我的很多同學和朋友都投身於長江運輸業,十年前,他們擁有千噸貨船,現在有幾位已擁有萬噸輪了。我想起讀小學時的課本上,曾經有一篇課文是歌頌我國造出了萬噸輪,時過境遷,居然現在這已經算不上什麼了,我這些農民出身的兄弟,造出了萬噸輪,還成了萬噸輪的船主。
然而,我知道財富背後的代價,逃債,死亡,很多家庭都有不堪回首的一頁,甚至,有個別家庭隨船沉入長江,沒逃出一個人。
幾年前,我隨朋友的船在長江裏航行了半個月,我經曆了種種在岸上想不到的磨難,上岸時我心中裝滿了痛,我決定要寫一寫我船上的兄弟們。
栓錢的原型是我的一位朋友,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曾經借給他十多萬元支持他造船,現在他擁有了一艘萬噸輪,年紀大了,船交給了兒子,他在岸上經營一個沙場,收入頗豐。偶而,我們能在一起喝頓酒,我發現,他不再是那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也不再是那個說話做事爽直的血性漢子,每說一句話,都要想半天,眼珠像雷達轉來轉去。他在提防什麼呢我已經是一個與他的生活不相幹的異鄉客。隻有酒喝多了,他才會放聲大哭,用手拍打著我的肩膀,說,老餘,老餘嗬。
同樣是腰纏萬貫,同樣是離開故土闖蕩成了富翁,船老板們與搞開發搞建築的老板們有許多不同,不張揚,不湊熱鬧,不懼生死,難道是因為他們的腳下不是大地,是硬梆梆的鋼板,是湧動的江流
我決定寫出這些故事,於是有了中篇小說《入流》,發表在《人民文學》2011.2期上,是中篇頭條,我高興地接到通知,《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都轉載,前兩家也頭條,約我寫了創作談,接著,我讀到了洪治綱和張豔梅兩位教授的評論文章,接著又在雜誌和網絡上讀到了六七位讀者的評論文章,他們給了我很多鼓勵。不斷有朋友建議,這是長篇題材,弄成長篇,我就動了念頭。
我回了幾趟老家,與船老大們喝酒喝茶,隻有坐時間長了,他們才願談深。他們沒有我想象的誌得意滿,談到長江的日子,目光裏多是驚悚,長江裏有-個獨立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他們是金字塔的底層,而居於塔尖的是壟斷了長江資源的老總,而這些老總往往就是當年的江湖老大,他們在爭鬥中勝出,現在改頭換麵成了公司或集團老總,但是卑劣和無恥不變,血腥和掠奪依然。而某些江段,這樣的老總已經成了專製的國王。回南京後,我通過朋友找到了當年上新河碼頭的一位老大,他已經轉行在岸上做地產生意,他是作為失敗者被趕上岸的,但是,酒席上談及江湖恩怨,他居然對勝利者稱讚不已,他說,-段江麵總是需要有個說一不二的人,否則就亂套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王與寇本是沒區別的。
我總覺得,王能成為王肯定有其獨到之處,正好有朋友來南京,他是武漢-家長江物流公司老總,1994年我曾經在他的上海航運分公司做過兩個月的經理,他給我介紹了一位好友的發家史,白臉這個人物形象漸漸出現在我腦子中,細節也越來越清晰,這個“王” 讓我越來越親切,以至於我寫到他睡在兒子宿舍時忍不住淚如泉流,痛哭不已。
洪治綱先生在《文藝報》上評論的標題是《小世界,大寓言》,我承認,這是一部寓言小說。
寫作空隙,我常常開車到江邊,看大江東去。
最後,我要感謝所有關心這部小說的朋友們,感謝孟繁華先生為拙作作序,感謝責編。
餘-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