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黃小琪,我今年16歲,我來自浙江麗水……”我紅著臉站在講台前,按照班主任劉老師的要求做自我介紹。這是我轉學到這所中學的第一天,突然麵對一個新的環境麵對這麼多陌生的麵孔,讓我渾身不自在。我的眼光在台下黑壓壓的腦袋上掃來掃去,最後掃到了窗戶,就像突然長了翅膀似的飛了出去,飛向了那一望無雲的灰白色的天空……
三天前,我坐了四個多小時的火車來到上海。這並不是我第一次來上海,可是上海給我的感覺依然是陌生而冰冷的。就在火車上,坐在我身邊的一個滿臉橫肉,又滿嘴噴著酒氣的中年大叔,說要給我看手相。我感到十分厭惡,可是忽然又十分想知道我這趟來上海是凶是吉,我的將來又會怎樣,便不自覺地把手伸給了他。他油膩膩的手指貪婪地抓住我的小手,這裏捏捏,那裏摸摸,說了些“你的婚姻會很不順”之類的鬼話,一邊開始對我動手動腳。我用手肘狠狠地頂了他一下,他才老實了,後來他討好地遞礦泉水給我喝,跟我聊天,我都沒有理他,還硬是把書包擠在我們之間。我看著他扭動了幾下身體,看樣子書包硌得他很不舒服,可是我就是不拿開,還裝作不知道,他也沒有什麼辦法。下車的時候,我經過他身邊,趁亂還狠狠地踩了他一腳,痛得他“哎呦喂”直叫喚。
說我婚姻很不順?哼,難道還會比我媽更不順嗎?
我在火車站出口等媽媽,四年不見了,都不知道她變成了啥樣。在我固執的記憶裏,她一直都是我小時候的樣子,白皙秀麗,穿著幹淨漂亮的格子襯衣,黑色半身裙,又黑又直的長發在腦後鬆鬆地挽住,用一方白色手絹打上一個蝴蝶結。她的身上總是散發著淡淡的雪花膏香氣,好聞得很。雖然這個美好形象在四年前已經被毀滅過一次,但是我卻固執把四年前那個媽媽的形象從我記憶裏刻意模糊掉了。
四年前,我12歲,放暑假的時候來到上海,跟媽媽住了一個多月。這個曾讓我們彼此都興奮了很久的決定,就在我來到上海沒多久,讓我們倆都開始後悔,並且後悔了很久。那時候,媽媽已經跟一個上海男人結了婚,住在彭浦的一套老公房裏。那房子在6樓的2樓,臨著街道,樓下便是一家熟食店,不用開窗,屋子裏常年都充斥著一股飽浸了香料和地溝油的肉味,開了窗,把衣服往外一曬,收進來時也滿是那一股子令人作嘔的油膩肉味。兩室戶的老公房暗而破舊,每個房間的燈都是昏昏欲睡的樣子,看起來十分朦朧憂傷。不幸的是,家具還是暗棕色的,死氣沉沉地呆在角落裏,隻有打開時才會“吱呀”一聲怪叫,嚇人一跳。隻有兩個房間,這個被我叫做“王叔叔”的男人安排我和他的女兒住在一起,她睡床,我睡地鋪,每天早上起來把席子一卷,就沒有任何我的生活痕跡了。在媽媽麵前,王叔叔顯得很客氣,用上海話說要帶我去哪裏哪裏白相,還要他的“囡囡”照顧我,把我當做妹妹。可是第一天吃午飯,媽媽起身去廚房盛飯的時候,王叔叔迅速地將一隻雞腿夾到“囡囡”的飯碗裏,我看著他們父女倆,神態自若,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媽媽回來的時候,王叔叔客氣地叫我吃啊吃啊多吃點,卻連個雞爪子都沒夾到我碗裏來。後來我還知道,我在的那一個月,家裏的飯菜錢都是媽媽出。
我一直想問媽媽,那個陳叔叔怎麼樣了。說起來,那個戴著金邊眼鏡,臉上總是掛著微笑、說起話來斯斯文文的陳叔叔,才是真正毀掉我的生活的罪魁禍首。我10歲那年,媽媽和陳叔叔被爸爸堵在家裏臥室,陳叔叔慌亂中從三樓的窗戶跳下去,摔斷了腿。媽媽被爸爸拿著擀麵杖狠狠揍了一頓,滿地亂竄,頭破血流,一個星期都起不了床。但是媽媽一起得來,就偷偷跑去看陳叔叔。三個月後,陳叔叔腿好了,他們私奔了。
我不明白,這個陳叔叔有什麼好的。瘦得跟竹竿似的,還微微駝著背,總是穿著一件白襯衫,一條黑褲子,夾著一隻公文包,見人就笑著點點頭,低頭哈腰的,一看就是一副沒出息的樣子。可是媽媽竟然為了他連公務員都不做了,連麵子都不要了,連家都不要了,連我都不要了。
難道就是因為這個陳叔叔會寫情詩給她麼?媽媽失蹤以後,爸爸撬開了她辦公桌的抽屜,翻出了一大撂陳叔叔寫給她的情書。這個陳叔叔明明就坐在媽媽對麵,卻還整天寫情書給她,想起來確實夠矯情夠肉麻的,也難怪媽媽會招架不住。爸爸,這個小生意人,又懂得什麼呢?
可是,現在這個陳叔叔又去哪裏了呢?為什麼和媽媽在一起的竟然不是他呢?好幾次和媽媽獨處的時候,我都想問她,可是一看到她已明顯下垂的眼角,夾雜在黑發間若隱若現的白發,我就硬生生把疑問給咽了回去。我想媽媽現在一定是不快樂的,那又何必讓她更不快樂呢?
上海的夏天悶熱粘膩,讓人渾身像憋了一團火。每天晚上我們依次洗好澡,媽媽就在狹小昏暗的衛生間裏開始洗衣服,主要是洗內衣內褲,因為王叔叔強調內衣內褲一定要手洗,特別是王囡囡的胸罩,據說要一百多塊錢一個,那是絕對不能放在洗衣機裏洗的。我看見媽媽汗流浹背地坐在小板凳上洗著,不時撩起一條胳膊擦去額上淌下來的汗水,王叔叔連個小風扇都不給她用,說是洗完了就可以進房間吹空調了,在外麵用風扇就費電了。
媽媽麵對王叔叔和王囡囡的時候,臉上總是掛著那種討好遷就的表情,特別是對王囡囡,對她的要求幾乎百依百順。可是盡管如此,她並不領情,反而更加盛氣淩人。有一天晚上,我們都在客廳裏看電視,王囡囡忽然拎著一隻紅色胸罩跑過來,直直地伸到媽媽鼻子跟前,大呼小叫地說:“幫幫忙,你怎麼洗衣服的,我這個胸罩才穿了兩次,就被你洗得變形了!一百多塊錢呢,你當白撿的啊,你是故意的吧……”王囡囡像打機關槍似的罵了一大串,而媽媽,在回過神來之後,隻是一個勁地陪不是,還說要幫她重新買一隻……直到王囡囡被她爸爸推到房間裏去了,還聽到她罵罵咧咧地說什麼鄉下人不鄉下人的。
媽媽看看我,表情很尷尬,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眼角裏漸漸湧上像霧一樣迷茫的水氣。媽媽別過頭去,盯著電視,卻反光出眼睛裏滿含著亮晶晶的淚水。我很難過,心裏像爬滿了蟲子,惡心又難受,想對媽媽說些什麼,卻也什麼都沒能說出來。那一晚我堅持睡在客廳,沒有進王囡囡的房間。
後來獨處的時候,媽媽說王囡囡就是個“小婊子”,才16歲,不知道已經跟多少男孩子睡過覺了。小小年紀就用那種蕾絲定型胸罩,整天把乳溝擠得呀,就跟整個屁股長到了胸口似的,滿腦子就知道談戀愛,考試經常不及格,一到學校裏就被人瞧不起,小賤人還好意思在她麵前作威作福……我問媽媽,上海男人有什麼好?她把臉轉向窗外,看著一群鴿子從黯淡的天空飛過,過了好久才喃喃地說:“什麼男人都不好,但至少嫁給上海男人還有上海戶口。”
那一天媽媽望向的天空,和今天我望向的天空一樣黯淡無光。講台下忽然起了一陣騷動,我收回目光,怔怔地看向下麵,看見我的新同桌,那個歪梳著馬尾辮,留著厚厚齊劉海,自認為打扮很哈韓的胖女生,她扭轉過早發育的豐滿的身軀,和坐在後麵的一個瘦高個男生說著什麼,那個男生滿臉戲謔的笑容,眼睛不懷好意地瞄著我,以他們倆為中心,旁邊的同學也都忍不住嬉笑起來。
我走到胖女生身邊坐下,假裝對他們的嘲笑毫不知情,目不斜視地整理好自己的課本和筆記,開始聽課。沒過多久,胖女生突然用手肘碰了碰我,小聲說:“嘿,黃小琪,我是朱靜靜,以後我們是同桌了,我會罩著你的。”我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她對我擠眉弄眼地遞過來一個秋波,我淡淡一笑,心想,姓得真好,果然是豬。誰他媽要你罩著了?
化學課上到一半,我發現朱靜靜歪著身體趴在課桌上,已經快睡著了。兩個肥厚碩大的****擠在課桌邊上,被擠成了上下兩層。我不禁又想到了王囡囡。小賤人整晚整晚窩在床上煲電話粥,聲音嗲裏嗲氣,很快我就知道她是在跟她的新男友,一個名叫阿輝的小阿飛談戀愛。那時候她好像很糾結於阿輝和前男友大郎之間,經常跟這個肉麻完,又去跟那個纏綿不休,十分享受這種為愛折騰個沒完沒了的感覺。
我離開家的前一個晚上,等王囡囡睡著了,拿了她的手機,給阿輝發了條短信:“大郎,我前天在你那裏是不是掉了一隻耳釘,記得還給我。”
我回老家後,給媽媽打電話,裝作不經意地問起王囡囡,知道她失戀了,還被阿輝打了倆耳刮子,臉腫得跟豬頭一樣。
“朱靜靜!”劉老師突然點了朱靜靜的名。我推了推她,她一下子驚醒過來,茫然四顧:“下課啦?下課啦?”同學們一陣哄笑。劉老師皺了皺眉頭。朱靜靜清醒過來,馬上拿起課本遮住自己的臉。下課後她跟我說,她最討厭的就是化學課。但是我發現她其實什麼課都討厭,因為什麼課上她都打瞌睡。
坐在朱靜靜後麵的瘦高個男生叫董翰良,喜歡打籃球和畫漫畫。他的課本上、筆記本上到處都是他畫的漫畫人物,這些漫畫人物中以女性居多,特別是那種穿著緊身衣、露著半球的星球女戰士。我發現朱靜靜喜歡董翰良,因為她用了大部分零花錢買漫畫,卻總是第一個就給他看。
朱靜靜喜歡很八卦地告訴我,同學裏誰誰誰的父母是幹什麼的。比如,她說董翰良的爸爸是做生意的,家裏很有錢,他馬上就要出國,等等。她說的時候滿臉自豪,好像她已經是董家媳婦似的。真好笑。朱靜靜還問我的父母是幹什麼的,我告訴她說我父母也是做生意的。
我這也不算是騙她吧。我爸爸確實是做生意的,是五金小生意,隻不過已經破產,人都不知道跑到哪裏躲債去了。我媽媽也是做生意的,是中介生意。她跟她的新男友開了一家中介小店,專門替社區裏的居民介紹鍾點工、月嫂、保姆什麼的。
生活可以把一個人變得麵目全非,是我從媽媽身上知道的。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當三天前,我在火車站門口看見一個臃腫俗氣的中年婦女微笑著向我走來的時候,我立刻就後悔我來了上海。媽媽依舊把頭發鬆鬆地挽在腦後,隻是用一個黑色絲絨鑲著金屬的發箍,代替了記憶裏白色純淨的手絹。她穿著一件半透明的豹紋蕾絲衫,裏麵一隻黑色胸罩若隱若現。腰上一圈鬆弛的肥肉,不聽話地擠了出來,掛在黑色筒裙上。我走在她身邊的時候,忽然懷疑起記憶裏那個飄然若仙、美麗純淨的媽媽,會不會隻是我的錯覺。
媽媽把我帶到她的出租屋裏,為我準備的小房間已經收拾好了,雖然陳設簡陋,隻有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條凳子,但是怎麼說,我在上海也有了屬於自己的房間,不用再睡地鋪了,我應該感到滿足是不是?
媽媽說,阿明晚上下班回來,會請我們吃飯。她說起阿明的時候,臉上有羞澀又尷尬的表情。我立即知道這個阿明是她的新男友。媽媽最終還是沒有等到拿到上海戶口,就跟王叔叔離了婚。其實她一窮二白,舉目無親,蠻好再忍一忍,至少還有個上海戶口。可是她偏偏就不願意忍下去了。我記得四年前媽媽送我走的那個晚上,她帶我去吃火鍋,大夏天她帶我去吃火鍋,隻因為火鍋店打折,“好吃又便宜”。她不停地往我碗裏夾菜,不停地讓我多吃點,然後,然後我穿過火鍋騰騰冒著的熱氣,看到她的眼淚一串一串掉到她的調料碗裏。她什麼都沒有說。我想找些安慰她的話,可是又覺得什麼話都力不從心,虛情假意,終究也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很多很多年後,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碗調味料,不知道媽媽的眼淚終究讓它變成了什麼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