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就在他就要進去的一刻,我忽然用全部力氣,尖叫一聲。那一聲尖叫,從我的胸口轟隆隆滾過,從我的喉嚨裏奔騰而出,像雷一樣在我們的頭頂炸開來,把他嚇得一哆嗦。就在這當口,我一把把他推到地上。
我坐在課桌上,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兩眼驚恐而無助地望著他。隻見他慌張地拉上褲子,手忙腳亂中竟把拉鏈夾住了生殖器。他痛得渾身癲狂,麵孔扭曲,像個小醜一樣在地上彈跳。我忽然覺得好滑稽好搞笑,忍不住笑出聲來,那笑聲從小到大,迅速演變成一陣狂笑,尖銳刺耳,甚至連我都不敢相信這竟然是我的聲音。我視線模糊,淚水伴著笑聲在空氣中橫飛。直到他狼狽不堪,連滾帶爬地逃出教室很久以後,我才慢慢平靜下來。
那天晚上我發起了高燒,渾身酸痛無力,腦袋疼痛欲裂,像被硬生生塞進了一個火爐。媽媽半夜跑出去給我買藥,因為下雨路滑,摔了一跤,磕掉了一顆門牙。她就這樣滿嘴趟血,跑了五六站路才找到一家24小時營業的藥店。
那個晚上我反反複複的夢見爸爸。我夢見他騎著自行車載著我,穿街走巷,要把我送到爺爺奶奶家去。我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右手緊緊抱著他的腰,左手抱著自己的書包,我把臉貼在他的背上,為我們即將到來的分離不停地流眼淚。我希望他就載著我一直一直這樣走下去,永遠沒有盡頭……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看見媽媽就在我床邊的地板上鋪了一床褥子,已經睡著了,一邊還放著一盆冷水,浸著一塊毛巾,大概給我降溫用的。
聽到我起來的聲音,媽媽馬上也醒過來,她坐起來,伸手就往我的額頭上摸。我看到她半邊嘴唇青腫。“退了退了。”她笑起來,露出一個黑色的洞,那顆門牙已經被永久遺落在一灘髒水中,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沒有跟媽媽說起我差點被強暴的事情。我讓她相信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感冒發燒。可是燒退以後,我一直還躺在床上起不了身,精神很差,吃什麼都沒有味道。我想起那個夢,心裏充滿了對爸爸的思念,就在那一天他送我去爺爺奶奶家以後,我就再也沒有他的任何音信。我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他會不會被那些追債的人抓住,打得頭破血流?我知道那些放高利貸的人渣什麼都做得出來。如果那樣的話,那他還是不要跟我聯係好了。雖然我極力掩飾我的萎靡不振,可是媽媽還是看出了些許端倪。一星期後我回到學校,才知道我生病期間,媽媽特地去學校找了劉老師。我開始到隔壁班上課。
從那以後,我在這個學校裏真的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我就這樣孤獨地過了整整兩年的時間,直到考上大學。朱靜靜來找過我幾次,試圖跟我恢複關係,我才發現,她其實比我更孤獨,除了一個可恨的董翰良外,她連個可以討好的人都沒有。
至於董翰良,兩年裏我從他那裏勒索了好幾千塊錢。我用這筆錢給媽媽買了45歲生日的禮物,還付掉了我大學第一學期的學費。那個時候我就發現,原來好色的男人都挺膽小的。畢業前,我最後一次問他要錢,大概知道快要擺脫我了,他不像之前那麼忍氣吞聲,竟然用那種鄙夷的語氣惡狠狠對我說:“老子花了幾千塊,玩了你,也值了!”我麵不改色地拿過鈔票數數,抬起頭來對他微微一笑,說:“你要真玩了我,你早就變太監了,你信麼?”然後突然抬起膝蓋,往他襠部狠狠一撞,隻聽他“哎喲”大叫一聲,痛得捂住襠部蹲在地上。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考上大學的那個暑假,大概是這些年來,我和媽媽過的最開心的一段時光。媽媽辭去鍾點工的工作,在附近的菜市場租了一個蔬菜攤位。每天早上我都會和她一起去幾公裏外的批發市場進菜。
有一天,我們跟往常一樣,有說有笑地在一個個攤位前挑選蔬菜,媽媽看中了一個老伯的西紅柿,蹲下來專心挑揀,一邊討價還價,我在旁邊幫忙,等到談妥了價錢,我們便開始裝箱。我裝滿一箱遞給媽媽,卻發現她並沒有伸過手來接,身體被碰到也毫無反應。我抬起頭來,發現她正出神地望著隔壁攤位正在進貨的一個中年男人。那個男人頂著一頭亂發,臉上滿是多日不修的胡渣,穿著一套髒兮兮的藍布工裝服,就像一根竹竿套上了一麵旗幟,而且走起路來還一瘸一拐的,那肥大的衣服就在身上晃來晃去,顯得十分滑稽。但是仔細看,眉眼還是有一絲斯文相的……那不是……我一驚!
那個男人似乎正在和女攤主調情,豐滿的女攤主佯裝生氣,跟他拉拉扯扯的沒玩,兩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那種曖昧戲謔的笑容。突然,他的目光掃過我們這裏,又掃回來,跟媽媽的目光相撞,定住。笑容像一塊抹布一樣被迅速地從他臉上抹去。他像突然驚醒一樣,轉身跳上三輪車,快速離去。
“小陳!小陳!”媽媽不顧一切,縱身跳起,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去追那個男人。市場裏很多人都駐足觀望,以為發生了搶劫什麼的大事。那卷心菜老板娘回過神來,也一邊大喊:“哎,你還沒給錢哪你!”
我反應過來,開上電動三輪追上媽媽,讓她上車,帶著她去追陳叔叔。可是開過了幾條馬路,陳叔叔竟然逃一樣地消失了。
回來的一路上,媽媽一直沒有說話,在菜場,她還是跟往常一樣,和顧客們說說笑笑,討價還價。隻是那天下了班,回到家裏,她連廚房都沒進,直接進了臥室。很快,我聽見從裏麵發出了哭聲。
我拿了毛巾遞給媽媽。她用毛巾捂住臉狠狠地哭著,一邊說:“我對不起他,對不起他呀……是我害了他……他本來可以有一個多麼好的前途啊……”
我默默地坐著,忽然覺得深深的悲哀。誰會想到當年轟動小鎮的私奔事件製造者,如今卻形同陌路,甚至連陌路還不如呢。他們成就了彼此的愛情,卻毀滅了彼此的人生,到頭來,除了怨懟,竟再無其他。
那一刻,我發現自己竟然不恨陳叔叔,並不是因為發現他過得並不好,而是,在那些男人裏麵,隻有他給過媽媽那麼真實可信的不容置疑的愛情。他為這愛情付出了所有,縱然到最後也給不了媽媽幸福,但他仍然是值得尊敬的。
上大學以後,我住到宿舍裏,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並非我不想念媽媽,而是那個時候,媽媽認識了一位同在菜場裏擺水產攤位的老王伯。這個老王伯的老婆據說三年前過世了,有個兒子也已經成家立業,他生得矮胖敦實,頭頂中空,常年穿一件洗得都快透明的白色背心,話不多,但幫忙很賣力,暑假的時候,我就對他老是來媽媽這裏買蔬菜有想法。沒多久就證明他果然是那麼個心思。
老王伯表白的時候,媽媽考慮了整整三天,打了幾個電話問我的意思。雖然大媽媽十幾歲,條件也不怎麼好,可是一想到我不在媽媽身邊的時候,有個人照應媽媽,我便沒有反對。後來聽說他的兒子提要求,說兩個人在一起可以,但是不能結婚,據說是怕房子被媽媽占了去。我聽到這事特別氣憤,特地從學校裏趕回家裏,勸媽媽離開老王伯。想想媽媽這叫什麼事兒,前前後後跟了好幾個男人,一分好處都沒撈上,媽媽這輩子也太冤枉了!
回來的時候,老王伯也在,大概也知道我這次回來的意思,表現地特別勤快熱情,信誓旦旦地告訴我,他一定會給媽媽幸福的,說他都想好了,要把那房子賣了,一半錢都交給媽媽……看看媽媽,才50歲不到的人,看起來竟有60歲的老態,她麻木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沒有決心沒有想法,完全是走一步算一步。
過了兩年多,才從媽媽那裏聽說,老王伯終於把那房子賣了,不過是為了替他的兒子治病,他兒子得了和他老婆一樣的病,直腸癌。房子賣了大概有七八十萬的樣子,他給了媽媽一張十萬塊的存折。媽媽很開心地打電話告訴我,我問:“密碼是什麼?”本來想著可能是媽媽的生日或者他們吃訂婚飯的日子,結果媽媽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這個……不知道呀……他大概忘了跟我說了……”還沒等媽媽知道密碼,這存折裏的十萬塊就沒了。據說是老王伯又拿去給兒子治病了。
我臨近畢業的時候,回了一趟家,當著老王伯的麵,把媽媽接走了。我給媽媽新找了個房子,不大,是40多個平米的一室戶,可是窗明幾淨,配件齊全,我連著付掉了三年的房租。我帶媽媽去一家西餐廳吃牛排,媽媽顯得特別興奮特別高興,那天晚上她說了很多很多,“我很高興你終於找到工作了”“我早就想離開他了,這個男人別看長得老實,其實門檻忒精”“還是自己的女兒好啊”……媽媽說著說著,就開始抹眼淚,我看見那一串串的淚珠,掉到了那一塊昂貴的牛排上。可是我沒有打斷她,一直到吃好晚餐,我才交給她一張存折,那上麵是十萬塊錢。
“密碼是你的生日,媽媽。”
媽媽翻來覆去地看著這張存折,難以置信,“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
我想是該告訴媽媽真相的時候了。我告訴她,我要走了。我認識了一個美籍華裔老頭,打算跟他結婚。我已經買了後天晚上的機票。
媽媽鐵青著臉,沉默著。知道麵前的牛排都完全冷掉了,她都沒有開口說話。
“媽媽……”
“他大你多少歲?”媽媽最後問。
我不想欺騙她。“31歲。”我用盡量平淡的語氣告訴她。
媽媽的嘴角抽動了兩下,忽然一頭撲到桌上,“嗚嗚”的痛哭起來。
這可是安靜的西餐廳啊,旁邊的顧客紛紛轉頭來看我們,對媽媽失常的表現表現出厭煩和鄙夷。可是我並不想去打擾她,我坐到她身邊,緊緊抱住她。
“媽媽,”我說,“這是唯一能改變我們生活的機會。”
我該怎麼告訴她呢,大學裏我有一個非常非常愛我的男孩,他為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他寫了很多很多情詩給我,他答應我要給我更好的生活,可是他和我一樣出身單親家庭,根本沒可能在上海買房子,甚至連給我買一個戒指都捉襟見肘的。
我又該怎麼告訴她,我曾經找了劉老師要了朱靜靜的地址,知道她回國後如願開了服裝店。但是她已經完全不是高中時那個天真癡情的女孩了,她骨瘦如柴,在店門口旁若無人地抽著煙,即使化著厚厚的濃妝,也掩蓋不了過早出現的皺紋和黑眼圈。她的手腕上戴著一隻很大很寬的手鐲,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為了掩蓋傷痕的。一度我想叫她,可是她抽完煙,轉身進了身後的店裏。我相信我沒有認錯,有個快遞過來遞給她一個快遞,問了她的名字。
“我知道。”媽媽抬起頭來,抽噎著用紙巾擦幹眼淚,“我們走。”
媽媽堅持走路回家。那一路上,她除了叮囑我要好好照顧自己之外,不再說其他的話。我想,媽媽比我更了解生活,更了解愛情。她應該知道,愛情對於像我們這樣的女人來說,是太奢侈而沒有用的東西,不如咬咬牙狠心丟掉,才能去追尋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可是,可是,我們真正想要的又是什麼呢?我挽著媽媽的手,抬頭去看暗藍色的天空,這個城市的夜空多麼明媚撩人啊!可是我們卻永遠活在冷酷焦灼的白晝裏,被生活逼迫著去做選擇,去毫不猶豫地往前奔跑,永遠得不到黑夜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