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短篇小說 那些月光的碎屑(第代著冬)(1)(1 / 3)

銀匠說:“我喜歡坐在陌生人中間。”

銀匠說話時,他已在岩西村住了四個場期。十多天時間裏,他打製完接到手的器物,到了和逐漸熟悉的村莊告別的時候。

銀匠的出現很突然。十多天前,岩西村收完梯田上的稻子,濕潤的稻草還沒來得及碼到零星的梨樹幹上,幾個在曬穀壩上翻曬穀物的女人,不經意地往空曠下來的梯田上看去,她們看見早上出門趕場的村長從對麵埡口上下來,腋下夾著兩個紙卷,身後跟著一個背背夾的陌生男人。

“村長,趕場回來了?”一個長齙牙的中年女人遠遠地問,“你的胳肢窩裏夾的是啥子東西啊?”

“我看你想男人想瘋了,大老遠地問村長夾的啥東西,村長能夾啥東西?還不是男人的東西。”另一個肥碩的中年女人故意裝出嗬斥的樣子,眼睛卻投向村長身後的陌生男人。齙牙女人的男人去重慶打工,有一年多沒回來過了。自從岩西村的道路敞開以後,村裏再也留不住那些長腳的男人,他們把老婆和孩子留在家裏,像影子一樣飄進城市,從此很少回來。要不是鄉長將村長堵在家裏,他也會走掉。村長是唯一留在村裏的中年男人。

“你才想男人想瘋了,真會亂嚼舌根,我說的是村長夾的紙卷是個啥東西。”齙牙女人說完,丟下肥碩的中年女人,回過身子拍了拍一個長相年輕且豐滿漂亮的女人說:“陳慧琴,我眼睛花,你看看,村長後麵那個人是不是他家親戚啊?”

陳慧琴眯起眼睛去看越來越近的銀匠。陽光灑在她圓潤、白淨的臉上,幾顆晶瑩的汗珠緩緩淌過她挺直的鼻梁和輪廓分明的唇線,泛起一片不易覺察的銀白色光斑。陳慧琴將黑睫毛下的大眼睛努力聚焦,看見村長後麵的男人精壯、瘦長,揚起一張白淨且陌生的麵孔。她說:“沒見過,可能是村長家的親戚吧。”

幾個女人議論的當口,村長和銀匠已經到了曬穀壩。她們圍上來,嘴裏和村長說著話,眼睛卻看著陌生男人。

這真是一個白淨的人。他的麵孔白淨細嫩,領口下露出一塊呈三角形的潔白肌膚。長期下田的男人會在頸子下麵留下一塊深重的栗色,上麵布滿太陽烤曬出來的亮晶晶的油汗,而眼前這個男人的皮膚像女人,看上去很不自然,多少有些病態。女人們知道,他不是一個幹農活的人。

村長說:“別看了,你們沒見過男人還是沒見過銀匠?這是我從場上請來的銀匠,他有一身好手藝。走遍山上的村寨,都能聽見他的好名聲。”

“哎!”女人們發出一聲驚歎,像風吹過麥田,發出一陣細碎的共鳴。她們好久沒聽說過銀匠了,上一次見到銀匠,還是她們出嫁時的事情,仔細想一想,一晃二十年過去了。

“村長,你夾個紙卷幹啥子啊?”齙牙女人問。

村長從腋下取出紙卷,在陽光下展開說:“鄉長給我的東西。一份是縣法院槍斃犯人的布告;一份是縣政府建設新農村的公開信。回頭我把它們貼在我家板壁上,你們空了自己來看,反正你們也不識字。”

“這和銀匠有什麼關係?”陳慧琴問。她的聲音清脆響亮,像鳥鳴。銀匠好奇地看了看她,發現這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沒有關係。”村長說,“銀匠是我自己請的,不是鄉長給的。陳翠不是在廣州打工嗎?她說那裏的城裏人喜歡我們這裏的銀首飾,她把自己帶出去的銀子當成工藝品賣了,很值錢,她讓我把家裏的舊銀子打好帶給她,她再去賣給有閑錢的城裏人。”陳翠是村長的女兒,她和她男人一塊到廣州打工,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回來過了。

村長說完,丟下好奇的女人們,帶著銀匠往家裏走去。

回到家,村長把槍斃犯人的布告和建設新農村的公開信一齊貼到虛樓的木板壁上。下午,西斜的陽光從白紙上折射下來一束銀白的反光,把布告下的銀匠照亮。銀匠被村長安置在布告下,從此以後,村長家便傳出銀匠敲打銀子的清脆鳴響,不停地在秋後空曠的土地上盈盈響徹。

閑下來的女人們借口看布告和公開信,拿著針線活來到村長家,眼睛卻盯住那個女人一樣白淨的銀匠。

開始,女人們隻看看銀匠的臉和他的手藝;一天之後,慢慢過渡到和他說話;最後,她們拿來壞掉的早已不用的銀飾,讓銀匠修補。在銀匠看來,這都是一些零碎雜活,焊接一隻圍腰鏈上的斷口,為一塊布滿銀鏽的胸佩拋光,或者給一隻被歲月磨舊的手鐲鏨上花紋,對這些零碎活計,銀匠一概不要工錢。每當有女人拿來陳舊的銀飾,他會像過去人們見過的銀匠一樣,用一杆小秤稱好銀子的重量,等做好後再稱還給她們,重量分毫不差。他用一杆小秤守住了銀匠的傳統,也守住了自己的清白。

女人們說:“秤砣不會撒謊,這是一個好銀匠。”

村裏的女人們越來越愛到村長家,看銀匠展示手藝,聽他敲打銀子的好聽的聲音。人們發現,銀匠很少說到自己家,過了很多天,人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裏,更不知道他前麵幾十年在什麼地方度過。在好奇的女人們的眼裏,這個行蹤不定的遠方銀匠像一片煙波浩渺的大海,露給她們的隻有三五塊礁石,其餘則不為人所知。

銀匠發現,圍觀女人中,陳慧琴是一個漂亮而安靜的女人。她有時帶一點針線活,有時帶上她兩歲的小兒子,她每次都坐在離銀匠很遠的陽光下,靜靜地看銀匠把手中的銀子打製成漂亮的頭飾、胸佩和其他首飾。她和嘰嘰喳喳的女人不同,那些女人喜歡用嘴巴說話,她卻喜歡用眼睛說話,偶爾露出一點聲音,也像銀子的聲音一樣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