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短篇小說 那些月光的碎屑(第代著冬)(2)(1 / 2)

“那是老皇曆了,老哥。”銀匠吃了幾個烤洋芋,感覺有些飽了,他把手邊的一根幹枯的柏樹枝放進火堆,一縷藍煙從枯枝上升起,寂靜的空氣中頓時充滿了柏樹脂的清香,很快,一縷黃色的火苗躥過洋鐵罐,像一匹紅綢在空中嫋嫋。銀匠說:“現在人們不需要銀匠,即使姑娘出嫁,她們也想不起祖上傳下來的習慣,陪嫁的銀子已經被電視機取代了。”

“也是,人們都往城裏走,誰還需要銀匠啊。”麻臉老漢奇怪地問,“那你為啥子還像過去的匠人一樣,在路上走來走去?”

銀匠說:“老哥,我丟不下自己的手藝。”

麻臉老漢想了想說:“我有些舊銀子,可我沒有子女,如果你丟不下自己的手藝,可以去我那裏住幾天,等我老婆死的時候,也好讓她把這些銀子帶上路,反正銀子也是她年輕時從娘家帶來的,留下也沒什麼用處,不過我可沒法給你支付工錢。”

銀匠快樂地說:“隻要管飯就行。”

銀匠和麻臉老漢離開河道,天色已近黃昏。他們穿過樹木高聳的河岸,往一片長滿針葉鬆的山坡爬去。夕陽下,古老的鬆樹亮出它們粗糙的樹皮,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堆積出大片濃蔭。透過疏朗的鬆針,可以看見河道上的流水像銀子一樣閃爍不停,一股河穀裏芬芳潮濕的氣息沿山脊彌漫,帶來秋天黃昏時令人心曠神怡的涼意。

岩東村響起銀匠打製銀器的聲音,這聲音像一縷歎息孤獨地飄旋,又孤獨地落下。岩東村離開土地的人比岩西村還多,許多女人也跟著丈夫出去了,即使銀匠小錘落下的聲音像月亮上傳來的聲音一樣空靈而清脆,仍然沒能招來看熱鬧的人。人們離開土地已經太久,很多房子失去煙火的熏烤,長久地泛起潮濕的黴味。

堅持聆聽銀匠敲擊聲的隻有麻臉老漢的老婆,那是一個被白內障遮住了眼睛的人,她十分滿足地坐在陽光下,把耳朵側向銀匠,保持著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風穿透她的衣服和白發,她聽見周圍落滿銀子的聲音。

到了煮飯時間,這個看不見東西的人離開銀匠,很熟練地從堆滿柴火的幹柴堆中取出幾塊檀香樹皮和鬆木碎塊,放到火種上,然後用吹火筒去吹,直到冒起火苗。濃烈的木料燒透的氣味溢出房門,跟著幾縷淡藍色的炊煙往空中飄去,成為樹木的味道,成為鬆樹、杉木和堅硬雜木的味道。

糧食煮熟的香味升起不久,消失掉的麻臉老漢又出現在瓦房下。

銀匠不知道他白天去了什麼地方,放羊,或者種地,他仿佛是一個被糧食的香味引誘回來的人,他快樂說:“讓我看看,你打算用什麼東西填飽銀匠的肚子?現在挨餓的匠人實在太多了。”

吃過飯,銀匠繼續打製銀器。麻臉老漢摸上一把農具離開房門。看不見的女人向陽坐下,聆聽銀子的聲音。

麻臉老漢家確實有很多銀子,比岩西村村長家的銀子還多。過了寒露,直到接近霜降,銀匠才打完他家的銀器。在漫長的打製過程裏,銀匠眼前不斷閃現出陳慧琴的身影,他一想到那個讓自己發瘋的女人,就想到七個漂亮的銀座佛。銀匠為此常常陷入沉思,他想,我應該有足夠打製七個銀座佛的銀子。

有著好名聲和好心情的銀匠開始向賊一點點滑去,他用小秤把第一批銀飾稱還給麻臉老漢時,偷偷把那半塊磁鐵從褲包裏摸出來,吸到了秤盤底下,為此得到了緊張的心情和第一塊銀子。麻臉老漢看著平衡的秤杆,高興地對看不見的女人說:“你用心聽聽,我們遇到了一個好銀匠,他不光手藝出眾,還回來的銀子比我給他的銀子還要旺一些。”

過去聽到這樣的誇獎,銀匠心安理得。這次不一樣,他覺得一股冷風穿過自己痙攣的腸胃,耳朵下麵的頜骨緊張得發痛。

銀匠用那杆原本很準的小秤,在麻臉老漢家偷了三次銀子,他把和三塊磁鐵重量相當的銀子藏到背夾深處,直到寒露後離開岩東村,麻臉老漢和那個看不見的女人也沒有發現。

天氣已經有了很深的涼意,山上的人們加上了夾衣。麻臉老漢把銀匠送到村外,說:“老弟,你是一個信得過的銀匠,如果一時沒有什麼去處,你可以去岩下村找我的表弟,他那裏可能找得到銀活。”

銀匠說:“怎麼才能找到你的表弟啊?”

老漢說:“沒人不知道岩東村麻臉老漢的表弟。”

銀匠帶著信任離開他第一次偷銀子的村寨,離開那對快樂而苦命的老人。

霜降節氣到來前,銀匠到達岩下村。

岩下村是一個環山中的小村莊,幾幢零星的木房子像幾朵老掉的菌子,孤獨地綻放在一小塊窪地上,窪地上的莊稼已經收盡,風浩浩蕩蕩地穿過這片沒有遮攔的土地,帶來了霜降前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