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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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賣與告密,世界上誰能找出比這更肮髒、更卑鄙、更令人惡心的字眼?

有的人出賣親人,有的人出賣祖國,有的人出賣信仰與真理……它永遠是人類洗刷不盡的恥辱!

不過,叛賣者和告密者,也是有著他們自己的痛苦的。那便是心靈上的痛苦。一個人,當他出賣了自己的朋友、親人、祖國和真理的時候,同時,他也就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他得到的可能是高官顯爵、財富與尊榮,然而,他卻喪失了一個人最寶貴的東西——靈魂的安寧。

出賣靈魂的人是痛苦的。這種痛苦也是折磨人的。

這一向,袁世凱就正處在這樣一種被折磨的痛苦之中。

在從北京開往天津的火車特等官座包廂裏,他一個人坐著,心中非常煩悶,不停地喝著烈性的酒。他好像得了幻聽症似的,譚嗣同、徐仁鑄、還有賽金花、秦小玉的聲音,不斷地在他的耳邊轟響,使他心驚肉跳,坐立不安。變法維新是時代的潮流,萬民的心願,能夠阻擋嗎?皇上的密詔,君父之命,能夠違抗嗎?康有為、譚嗣同都是強學會的同誌,熱心愛國的誌士,是應該協助他們呢,還是應該同他們分道揚鑣甚至落井下石,陷他們於死地呢?……一連串的問題,攪得他心煩意亂,不到半個時辰,已經摔碎了兩隻茶杯。幾個親隨馬弁也都莫名其妙,隻是遠遠地躲在侍從室裏,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一口。

他曾反複想過,譚嗣同的辦法也未嚐不是英雄之舉:領五千新練精兵,突然飆起,占天津,誅榮祿,入京勤王,助皇上推行新政,使國家得以富強,黎民得以安樂,實為英雄之事業,亦將留芳於後世,大丈夫生當如此,有何不可?但是他反複剖析形勢,比較利弊,又深深感到這樣做風險太大,很難有成功的希望。他知道,宮廷的所有禁衛力量都掌握在老佛爺手裏;京畿一帶的駐兵,又全都掌握在榮祿手中。自己隻有五七千新兵,糧餉無源,彈藥不足,要和數倍於己之軍隊作戰,勝負是很難料的。榮祿既已將聶士成的軍隊調到天津,將董福祥的軍隊調到北京,顯然是早已有了準備的。自己如果要起事,要帶兵入京,不僅要和榮祿的親兵作戰,還要和聶士成、董福祥的兩支勁旅作戰,重重險阻,要突破也是很不容易的。而且京津兩地,王公大臣、宗室覺羅極多,守舊勢力龐大,新黨人士十分孤立,貿然起事,凶多吉少,很難有成功之望。特別是太後的威嚴更令人畏懼。皇上為太後養子,有母子的名份。萬一起事之後,太後震怒,出麵幹預,皇上又將如何自處?逆母後,殺大臣,又將何以服群官百僚之心?所以他思考再三,權衡得失,還是決定以不采納譚嗣同的建議為好。

可是,在作出了這個內心的決定之後,他的心靈仍然得不到安寧。

這次皇上單獨召見,驟然提升,不會增加太後、榮祿輩對自已的懷疑嗎?從種種跡象來看,榮祿不是已經在懷疑自己了嗎?特別是譚嗣同深夜造訪,行動隱秘,京城耳目眾多,萬一被榮祿等知道了,自己豈不是有附逆之嫌、滅門之罪嗎?譚嗣同等都是敢作敢為之人,自己既已答應他們起事,如果回小站後,久不行動,彼等必然疑恨在心,又不知將要幹出什麼樣的事情來了;萬一他們在列強的支持下,策動董福祥起事成功,自己豈不反成了他們的仇敵和罪人?這樣一想,他的心又戰栗起來了。他知道,如果自己這一次不按康、譚等維新黨人的意誌行事,那末,他今後就一定會成為他們最痛恨的人。他們也會像現在要除掉榮祿一樣,想盡辦法來除掉他的。因此,他決定還是先下手為強,回天津後,馬上告密,把譚嗣同、康有為等的圖謀全部報告給榮祿和太後。這樣,太後和榮祿等就一定會向康有為等早下毒手,把維新黨人一網打盡;而他自己也就可以在太後和榮祿麵前立一大功,取得他們的信任和進身之道了。

是的,這樣做的確是兩全的。然而,它卻還需要經過最後的一道關卡——道德和良心的裁擇。

向榮祿那家夥告發譚嗣同,這是應該的、道德的嗎?

在這內心的關隘上,他躊躇起來了。

他完全知道,隻要把譚嗣同來訪的情形,向榮祿一告密,康有為、譚嗣同的性命也就很難保全了。他們不都是滿腔熱忱、憂國愛民的優秀人才嗎?他們不都曾經是自己的同誌和朋友嗎?怎麼能夠通過自己的嘴去殺害自己的同誌和朋友,摧殘國家的有用之才呢?

他像一頭受傷的狼,在飛馳著的火車專用包廂裏,焦躁地來回走動著,心潮翻騰,一直在經曆著靈魂的劇烈搏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