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1 / 3)

想到這些,他整夜都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今早起床後,他給家驥上完了早課,隻選了幾首日本俳句,讓家驥去背誦,就一個人坐在窗下沉思。八月六日快到了,他準備撰寫一篇祭文,到譚嗣同忌辰那天焚燒,以表表自己對老師的無限懷念和哀悼的心意。

他沉吟了很久,才打好了腹稿,然後找來一張白道林紙,提筆寫道:

維國家多難之日,誌士憂心之時,學生秦郵謹以長江之水,大地之花,痛心泣血,致祭於複生師之靈曰:

惟我恩師,稟性高潔,文章道德,光昭日月。鍾靈毓秀,芝蘭出於帥門;朱閥金閨,親故並多顯宦。倘其聯翩濁世,容與名場,豈徒富貴之迫人,亦將身名之俱泰。

乃以魚遊沸釜,鼓鬣難歡;鳥宿風枝,破巢足懼,是以投袂而起,迎難而上,欲掬胸中之熱血,灑成宇內之陽春。

誰知積重難返,壯誌難酬。蘭薰而摧,玉瑱而折。琅璫入獄,轟傳絕命之歌;楚毒糜膚,昂然公廷之對,問維新之何罪,血染西曹?痛百身之莫贖,朝衣東市!撰郗超之私誄,朋侶沾襟;賦宋玉之大招,京華反櫬。遂使國難日增,痛失棟梁,民族垂危,悲思猛士。自代人而剪羽,似恨中國之多才!衰矣怨矣!天乎人乎!

嗚呼!秦穴殲良,已卜舊廈之將覆;吳門懸眼,又看越騎之飛來!中原板蕩,義旅難興,痛失良師,吾將誰與?悲夫!尚饗。

祭文寫好後,他朗誦了兩遍,總算稍稍抒發了一下胸中的鬱悶,心情也好像平靜了一點。但當肖府家人來請他去吃早餐時,他卻仍然推說頭痛,謝絕了,一個人躺在床上發悶。

他正躺在床上養神,忽然聽見房門呀地一聲被推開了,接著就飄來了一股甜甜的沁人心脾的香氣。他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統領夫人江綠漪進來了。

江綠漪穿著一身潔白的非常合身的湖縐衫裙,隻在左鬢邊簪了一朵用血紅色的大寶石琢就的重瓣珠花,顯得既素淨、又俏麗。

她走進房來,見秦鼎彝躺在床上,忙道:

“秦先生不舒服嗎?要不要派人去請醫生來看看?”

秦鼎彝急忙站起身來,連聲說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不過是昨晚被一位同事多勸了幾杯酒,今早有些口苦,不想吃飯罷了,用不著請醫生,等一會就會好的。”說著,又有意揮動了幾下手臂,顯出確實無病的樣子。

江綠漪見了,微微一笑道:“這就好了,教人放心了。不過,病酒、悲秋,也是很困人的。好在今天咱們家那一位到黃山去了,這一向家裏會安靜一點兒的,秦先生就在家裏安心休養兩天好了。”她說的那一位,顯然指的是肖漢卿。他今早剛動身往黃山避暑去了。江綠漪卻再三推辭不肯同去。

江綠漪說完了話,卻並不退出房去。她走到窗前,指著案頭一盆帶刺的仙人掌,說道:

“哎呀,秦先生恰是風華正茂的時候,又是海內外知名之士,房間內怎麼能擺這樣老氣的盆景呀?他們也太不懂風雅了!”說到這裏,又回過頭來,對秦鼎彝莞然一笑道:“等會兒,待我親自去給秦先生挑幾盆好花兒來,但不知秦先生平素最喜愛哪一類盆花?”

秦鼎彝見這位年輕的女主人站在房中老是不走,心裏反倒局促起來,紅著臉兒答道:

“不勞夫人掛心。我向來對這些方麵都是很不講究的。”

江綠漪瞟了一眼他那脹得通紅的臉,笑道:

“既然是這樣,那就讓我來替你安排吧。這盆花是四季都有的,春天有瓜葉菊、海棠、月季、迎春、天竺葵、壽星桃;夏季有茉莉、米蘭、鳳仙花、番石榴、美人蕉、大理花;冬季有梅花、茶花、蘭花、水仙、象牙紅等;如今是秋天,可供的花也是很多的,僅菊花這一樣就不知有多少名種,還有冬珊瑚、一串紅、千日紅等。這幾天正好有幾盆劍蘭盛開了,有素心、梅瓣,還有紫綬金章等名貴花種,我等會給你精選幾樣來,保險令你滿室幽香,叫你秦先生滿意就是了。”

談起花道,秦鼎彝完全是外行,更加答不上一句話來。

江綠漪講完了花道,仍然不走,又走到書桌旁邊,正要拿起那幅秦鼎彝剛寫的祭文來觀看,秦鼎彝連忙走上去奪了過來,笑道:“這是我剛才胡亂寫的,潦草得很,不堪過目的。”

大概是秦鼎彝力氣太大,無意中捏痛了她那嬌嫩的手指吧,江綠漪一邊撫摩著手指頭,一邊仍然愉快地微笑著,說道:“秦先生的翰墨很有功力嘛,看上去很像蘇體,而更遒勁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