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忠浩把座椅移近一步,低聲道:“這是富有票,還有一種貴為票,都是唐才常一夥發出的,內中隱著康有為的名號,又含著‘富有四海,貴為天子’之意,實在是大逆不道,狂悖已極。聽說此票已發出十萬餘張,遍布南方各省,持此票者,可到各地哥老會首領處領錢一千文,而且來往長江各口岸,乘坐怡和、太古公司客輪,不索船價。因此各省軍民,趨之若鶩,如不製止,必為亂階。近聞湖北巴東、長樂等縣,有會匪糾眾豎旗起事;湖北之新堤、蒲圻縣之羊樓峒,湖南臨湘縣之灘頭,也有會匪接踵而起;荊州、沙市、嘉魚、麻城等地,亦有會匪聚眾點名,打造刀械,製造號衣,儲備米糧,種種跡象,令人深慮。近兩日來,武漢三鎮又忽然擁來無數雜人遊民,謠諑紛紛,似有大變之狀,卑職今日就是特為此事過江來的。大帥明察,必有高見,還望大帥未雨綢繆,早作防備才好。”
黃忠浩講的這些情況,張之洞也都是明白的。隻因他考慮自立軍、哥老會人多勢眾,不宜輕易觸動它;而唐才常與他有師生之誼,林圭與他又有點遠親的關係,隻要他們不反對自己,不過分越軌,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們去鬧鬧算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唐才常、林圭的行動,背後有日本支持。對於兵強國壯的日本,他是更不敢輕易得罪的。所以盡管近來各地官府耳目,送上來不少情報,有些事態的發展也的確十分可疑。近日朝廷上諭,又責令各督撫加強戒備肅清匪患,安內才能攘外,但他始終隱忍不發,繼續抱著觀望的態度。聽完黃忠浩講的這些話,他也隻是微微點頭,表示讚許,並無鮮明的表示。
黃忠浩見張之洞神情淡漠,又把座椅移前一步,說道:“還有一事,不知卑職當講否?”
張之洞疑問地望著他,點了點頭,示意要他講下去。
黃忠浩道:“卑職那天到漢口寶順裏去見唐、林二人,親耳聽到唐才常說:如果製軍大人奉詔出兵,北上排外,他們就要調動鄂北哥老會黨在孝感攔車,搶劫軍火;並聲言要殺大人而自任保護外人之事,實屬囂張已極,令人發指。”
張之洞聽到這裏,臉上才變了顏色,霍地站起身來,在室中踱了幾下方步,隨又平靜下來,坐到太師椅上,說道:“毅翁所述各事,都十分緊要。目前已奉上諭,命各督撫整軍戒備,嚴防匪患,希回營後嚴加布置,周密防範,隨時準備不測之變。至於全省形勢,我自有措置。你我守土有責,處此亂時,總以多多小心為是。”
他們又密談了一會兒,張之洞才端茶送客。黃忠浩也不敢多擾,急忙拜辭而去。
黃忠浩出了總督衙門,坐了轎子,從武昌街頭經過時,隻見黃鶴樓前,蛇山上下,街頭巷尾,到處都有一群群從附近各州縣來的鄉民,草鞋赤腳,言行粗野;也有一些九流三教之人,衣冠駁雜,形容奇特。這些顯然都是袍哥漢流和哥老會的黨徒。他們成群結隊,喧嘩嬉鬧,神態傲漫,揚長過市,連他的轎子過身,前呼後擁,那些人也都不在意下,毫無敬畏之意。他看著這些,深深感到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綱常紊亂,不堪回首,心中煩惱。他趕緊垂下眼簾,端坐在轎中,一麵掐著念珠,收心定性;一麵又背誦起《勸學篇》和《太上感應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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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湖北省嘉魚縣有個哥老會紅旗五爺蔣國才,上個月參加了自立軍後,領到了幾張富有票,這次也帶了幾個大滿、麼滿到武漢參加起義來了。他們先到漢口賓賢公館應了卯,領了差事,閑著無事,便到街上去逛馬路、看熱鬧,玩耍玩耍。
蔣國才帶了個麼滿名叫柳麼兒。他們兩個人都是鄉下光棍,第一次來到漢口,看到什麼都感到新奇。走著走著,忽然來到一家大澡堂門前,蔣國才抬頭一看見那高大的西式招牌上寫著“太平洋澡堂”五個大字,便對柳麼兒說:“麼兒,往日在縣城,常聽人說,漢口的大澡堂如何闊氣,如何舒服,我們今天既然到了這裏何不進去嚐嚐味道,你看怎麼樣?”
柳麼兒說:“我的哥,這號地方我們從來都沒去過,算了,莫跑進去失格,讓人家笑話,說我們是鄉巴佬開洋葷。”
蔣國才拍拍胸脯道:“不怕,有我哩。”說著就往裏闖。
進門有個櫃台,是買籌碼的地方,裏麵坐著個胖子。蔣國才問道:“你們這裏都有些什麼座兒哇?”
那胖子回道:“雅座、客座、池湯、盆湯,什麼都有,隨您挑選。”
蔣國才便定了兩個雅座,買了兩根籌碼,聽那胖子指引,上樓去找雅座。上了樓,看那樓上的陳設,果然十分豪華富麗,一色西洋吊燈,油漆地板,大穿衣鏡,繡花門簾,沙發茶幾等,在小小縣城哪裏見過這等場麵?
這時,早有白衣侍者,迎上前來,點頭哈腰,將他們接入雅座。雅座裏麵的擺設就更加堂皇了。門口掛著水紅軟緞湘繡孔雀開屏門簾,室內對麵擺著兩張單人西式沙發軟床,床上鋪著潔白的印花大毛巾,床頭又有兩張紫天鵝絨罩的大沙發。因為是秋季炎熱,床上、沙發上還都加了一層益陽竹席。茶幾上也擺著精致的景德鎮細瓷茶壺和茶杯。地下鋪著地毯,擺著黃銅痰盂,繡花拖鞋,紅漆拖板等。真是花團錦簇,儼然官府繡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