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長樂壽終大風歌(1 / 3)

大風歌

漢十一年的初夏,年屆六十的劉邦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沛縣。一如當年項羽回彭城,劉邦亦是“衣錦晝行”,而且比項羽氣派多了。沛縣百姓迎出縣城幾十裏。中陽裏的父老最為得意,逢人就宣稱他們來自龍的故鄉。這使鄰村的人有些不服,因為沛縣中人,誰都以劉邦的同鄉自居。劉邦即位之初,便宣布沛地乃是他的湯沐之邑,世世代代豁免賦役,這豈不是對家鄉人一視同仁?

當然,鄰村的人不得不佩服中陽裏的人,因為中陽裏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能說一段劉邦早年的故事。老者是親見親曆,後生姑娘雖源自聽聞,卻早已背得滾瓜爛熟,與親曆親見一般無二。

劉邦起義時,他身邊的三教九流大多數隨他闖蕩,也有些本分人家的子弟不敢造反,固守窮日子。如今,三教九流變成了王侯將相,這些人自是後悔不迭,早知如此,不如當初也起來造反,一生富貴不說,且能蔭及子孫,那該是何等不同。劉邦回沛縣,設盛筵於行宮,凡為中陽裏人,皆可與宴。這些窮哥們兒,既興奮又惴惴不安。他們身穿褐衣,三五成群,徘徊於行宮外。及至被傳喚進宮,又長時間伏地不起。劉邦頓生憐意,遍賜金帛,引來了一片感激和歡呼。

劉邦召來當年的幾個寡婦:曹女、武負、王媼,或許還有李媼和趙媼。一群頭發斑白、麵皮打皺的老女人站在劉邦麵前,笑眯眯地望著這位四十年前還是英俊年輕的皇帝。英俊青年向來善於勾搭風流寡婦。她們當中,半數跟他有過一手,剩下的一半曾和他眉來眼去。不過,逝者如江河,當年的風流韻事恍如隔世,劉邦唯一能明白地記起的是曹女。

某個炎熱的夏季,年輕的曹女赤裸裸地站在井邊上,劉邦往她身上連潑了兩桶冷水。劉邦不知道,自他走後,曹女便悄悄養成了往自己身上潑冷水的習慣。這習慣至少有兩個好處:一旦冷水上身,她就會想起劉邦,想起那些瘋狂而又纏綿的日日夜夜。再者,冷水從頭澆到腳,的確非常舒服。何以如此?曹女自是茫然。

幾位老女人伏地,又笑眯眯地望著龍座之上的劉邦。唯有曹女殘存著一點韻味,大概潑冷水收到了意外的養顏效果。另外,她可能最年輕,不到五十歲。她盈盈下拜時,竭力重現當年的媚態,引得劉邦仰麵大笑,緊挨著劉邦的絕代佳人戚姬亦嬌笑個不停。

曹女向劉邦請求:幾個老姐妹能否隨駕到長安,享一回榮華富貴?劉邦欣然同意。

地方長官和沛縣父老輪番向劉邦敬酒,劉邦每人喝一小口,其餘由臣子代飲。敬酒的人太多,排起了長隊,劉邦高興,一概不拒,於是大醉。

醉酒之後的劉邦仿佛回到了過去,不再像個皇帝。他下座,翩然起舞。這原是他的業餘愛好,跳起來有板有眼,依然接近專業水平。他好久沒跳過了,今天要過一回癮。誰也攔不住他,包括一頭白發的叔孫通。這老太傅漸漸受到氣氛感染,跟著打節拍,搖晃腦袋,任憑白發在風中飛舞……

六十歲的劉邦且舞且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詞十分簡單,唱來唱去就這麼幾句。大家很快學會了,跟著劉邦一齊高唱,快活的氣氛臻於極致。

劉邦在高歌起舞之時,又想起當年的往事,“慷慨傷懷,泣下數行”。劉邦懷著一片深情對沛縣父老們說:

“遠行外地的遊子,總是懷念故鄉的。我雖定都關中但足百年之後,我的魂魄還是想回到故鄉的。況且我自從被立為沛公以來,討伐暴君逆賊,如今終於取得天下,現在就以沛縣作為我的湯沐邑,世世代代免除沛縣的賦稅徭役。”

沛縣父老子弟聞聽皇帝的恩賜,無不高呼萬歲。

沛縣的父老鄉親們整日陪著皇上開懷暢飲,談論往事,劉邦十分高興。就這樣,劉邦一連在沛宮住了十多天。當劉邦準備離開家鄉時,父老鄉親們都一再挽留,希望皇上再住幾天。劉邦不得不婉言說道:“我的隨從人員很多,總是留在這裏你們可供給不起啊。”

啟程的那天,沛縣城中的男女老少傾城出動,都趕到郊外向皇上敬獻酒食。這種場麵,使劉邦深受感動,便又留下來,在郊外搭起帳蓬,又同鄉親們在一起痛飲了三天。這時沛縣的父老們向皇上叩頭請求說:“我們沛縣有幸世代免除賦稅徭役,可豐邑卻未能得到免除,望陛下也可憐他們。”

“豐邑也是我生長的地方,我怎會忘記?因為當年豐邑人跟著雍齒背叛我,倒向魏王一邊。”劉邦回答說。

沛縣父老再三請求,劉邦最終還是答應豐邑與沛縣一樣,世代免除賦稅徭役。

劉邦在沛縣同父老鄉親飲酒十餘日,說明他雖然做了天下的皇帝,可他的心還是同家鄉的父老子弟們連在一起的。這同項羽的“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不可同日而語。而劉邦在家鄉所作的《大風歌》第一句中的“風”、“雲”,回顧了他爭奪天下、安定天下的往事。第二句中的“威加海內”,說的是他所成就的帝業;“回故鄉”三字是用來抒發他對父老鄉親們的一片思念之情。第三句中的“安得猛土兮守四方”,表明了他希望自己所成就的帝業能夠傳之長久。劉邦以他的《大風歌》回顧了自己的一生,表達了他對後人的期望。

駕崩長樂宮

漢十二年(前195年)春,劉邦箭傷稍愈,忽聞盧綰謀反的消息,不禁大怒,致使舊瘡迸裂,流血不止。禦醫好不容易用藥將血止住,但痛疼難忍,劉邦輾轉榻上,不能入睡。遂微合二目,陷入沉思:

“東征英布,自己身體欠安,本欲令太子領兵出行,但呂後從中阻攔,使我不得不帶病出征。不料,又臨陣中箭,傷勢嚴重,如免去此行,又怎能至此?害我者,實乃呂後……”

“陛下龍體可見好?”呂後攜太子進來問疾,打斷了劉邦的沉思。

劉邦見是呂後母子,不由氣往上湧,雙目圓睜,叱道:

“朕至此,全是你母子所害,你們明為問疾,心盼朕死?快快退下,朕不願見到你們?”

呂後在與戚姬爭鬥之中,雖采取的是舍夫保子之策,但劉邦畢竟是自己的丈夫,見劉邦病成這樣,豈有不心疼之理,遂攜太子前來探望,不想遭到劉邦的叱罵。因而引起劉邦傷口的惡化,隻得帶著太子劉盈悄悄退出。

此景恰被一侍臣見到,因平日與樊噲不和,便想乘機加害,於是,見呂後太子退出,就趨步行到劉邦榻前,說道:

“臣有一言,欲奏明陛下,不知可信否?”

劉邦此時悶氣未消,當即叱道:

“有何要事,待朕傷愈後再奏不遲?”

侍臣聞叱,說道:

“臣所奏是關係到趙王生死之事,知陛下龍體欠安,但事情急迫,不得不奏?”

說道,佯裝退下之狀。他知道,一提趙王,劉邦必然準奏。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劉邦便強忍傷疼,慢慢坐起身來,喚道:“你且回來,將你所奏之事說與朕聽。”

侍者複趨前道:

“樊噲本為呂後妹夫,現已與呂後結為死黨,聞他與呂後合謀,欲待陛下萬歲之後,領兵入都,盡誅戚夫人和趙王等人,不可不防?”

劉邦聞後,大吃一驚。他本擔心日後戚姬母子的安危,聞言怎能不急,遂道:

“此消息你從何處得來?”

侍臣道:

“為太子事,呂後已將戚夫人恨之入骨,急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且呂氏親族中,唯樊噲手握重兵,呂後不依靠樊噲還依靠誰?此事朝中不少大臣已知,惟瞞陛下已矣。臣知陛下常為趙王日後憂慮,故特來相告,願陛下深思?”

劉邦聽後,揮手令侍臣退下,越想越覺得侍臣所言有理,越思越感心中難安,遂令人往召陳平、周勃。

陳平、周勃聞劉邦急召入宮,不知發生何事,趕忙謁劉邦。劉邦道:

“樊噲黨同呂後,盼我速死,實在可恨,今令你二人,乘車前往軍中,速斬樊噲,不得有誤。”

這時,樊噲正奉命領兵討盧綰,平定燕地。二人聞命,不知事起何因,麵麵相覷,不敢多語,劉邦對陳平道:

“你持噲首複命,越快越好?”

說完,又吩咐周勃道:“你不必返回,可代噲為將,討平燕地。”

陳平、周勃見劉邦盛怒,又重病在身,未敢問清緣由,領命退回,持節趕往燕地。

途中,二人議此事,陳平道:

“樊噲,陛下故人,積功甚多,又是呂後妹呂媭之夫,是皇親貴戚,今陛下不知受何人挑唆,令我二人前往斬噲,恐陛下事畢悔,你我不可魯莽行事,最好將噲拘捕送回,令陛下親自處置,不知你意下如何?

周勃聞言,讚道:

“此計甚好,就如此辦理。”

陳平、周勃走後,劉邦的病仍不見好轉,三月,病情突然加重,瘡流膿血,高燒不退,臥於榻上,時昏時醒。

寢宮內,戚姬守護,暗自落淚。

寢宮外,禦醫會診,但苦無良方。

呂後聞劉邦病情加重,也趕來探視,見了禦醫道:“陛下病情如何”你等要說實話。”

呂後於宮中素來威嚴,眾醫見問,急忙跪倒,齊道:“臣等日夜侍於寢宮,多次會診,已將最好之藥用上,但陛下至今不見好轉,照此下去恐凶多吉少。”

要救劉邦,還要靠眾醫,所以,呂後將態度放緩,問道:

“不能眼看陛下病情日益加重,不知眾位有何良策,能救陛下於垂危之際?”

眾臣一時難以回答,沉默片刻,中有一人道:

“臣等學藝不精,愧對陛下,但天下能人甚多,皇後何不下詔,召天下神醫入宮,如此,陛下之病還望有救。”

呂後見此話有理,遂下令征召天下名醫,凡能治好劉邦之病者,升爵、封官、重賞。

數日之後,呂後尋得一位良醫,帶入劉邦寢宮,恰逢劉邦清醒。此醫走到榻前,察過傷口,接著為劉邦診脈,良久,方診視完畢,退至一旁。劉邦問:

“朕病還可治否?”

來醫道:

“陛下舊傷未愈,又添新瘡。且積時已久,又因盛怒而迸裂,雖難治愈,但還可一試?”

劉邦聞言,不禁罵道:

“我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得天下,不料一病如此,豈非天命?我命在天,天令我死,即使扁鵲重生,也無能為力,還談什麼‘一試’呢?”

說罷,不令醫治,傳令左右,賜來醫黃金五十斤,命其退去。

呂後見此,上前相勸,劉邦隻是閉目不理,呂後無奈,也隻好作罷。

呂後走後,劉邦心知自己時日不多,該到安排後事的時候了。遂傳命左右,召蕭何、張良、叔孫通、張倉等重臣入宮議事。劉邦強坐於榻上,麵對眾臣道:

“朕已病入膏肓,恐難以治愈。眾卿隨朕經百戰而奪天下,今朕一病不起,所慮唯日後天下生變,願眾卿同力共輔太子,勿使劉氏天下易於他姓之手。”

劉邦麵色灰白,說話無力,與昔日馳騁沙場的劉邦,判若兩人。眾人聞言觀貌,已感劉邦來日不多,遂齊跪地上應道:

“陛下不必擔心,臣等將盡全力輔佐太子,以安劉氏天下?”

劉邦聞言,與眾臣相約:

“此後非劉氏不得封王,非有功不得封侯,如違此約,天下共誅之?”

約罷,眾臣退去,劉邦又頒下諭令,派人往送陳平,令其不必回複命,速往滎陽,協灌嬰同守關中要隘,以防關東有變。

數日後,劉邦病危,心知自己將要歸天,急召後宮吩咐後事,呂後見狀,淚流滿麵,但自己又無力回天,隻好坐於劉邦身邊,俯首問道:

“陛下百歲後,蕭相國若死,何人可代?”

劉邦微睜雙目,回道:

“曹參可代。”

呂後又問:

“曹參年齡已大,他後又用何人?”

劉邦說:“王陵可用,但陵稍稍憨直,不能獨任,可令陳平相助。陳平智慧有餘,厚重不足,可再用周勃。勃質樸少文,但後安劉氏,必是此人,可用為太尉。”

說完,已氣喘噓噓,遂閉雙目,不再說話,呂後又問:“他們之後,又將如何?”

劉邦道:

“以後之事,恐非你所能知了。”呂後知再難問出話來,待劉邦昏睡過去,方緩緩退出寢宮。

漢十二年(前195年)四月二十五日,劉邦於長樂宮中,瞑目而崩。劉邦自稱漢王的改元,漢五年稱帝,又經八年,總計在位十二年。

劉邦是中國曆史上一位較有作為的帝王。他出身布衣,但懷有大誌;放蕩不羈,但頗有才幹。他自秦末起事,中經八年的浴血奮戰,滅秦廷,敗項羽,結束了群雄割據、四分五裂的局麵,繼奏始皇之後,建立起了中國曆史上第二個統一的多民族的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

稱帝後,他依靠在長期征戰中形成的領導集團,借鑒秦朝經驗,建漢製,定朝儀,打擊割據勢力,興農抑商,發展經濟,使漢初政權得以鞏固,奠定了大漢數百年基業。

但他誅殺功臣,不足稱道。他對呂後的野心認識不足;消滅了異姓王,又分封了同姓王,想依靠血緣關係,加強統治,給他之後的西漢政權,埋下了隱患。

劉邦病危之時,呂後就在身側,及駕崩,呂後雖然十分悲傷,但考慮更多的是如何保住自己和太子的權勢,她沉思了片刻,忽然心生一毒計,當即下令,封鎖後宮,嚴禁劉邦駕崩之事外泄,違者盡誅三族,然後,令人往召審食其後宮議事。

這審食其,與劉邦同鄉,本無甚才幹,但長得眉清目秀,能言善道。劉邦起事後,常隨左右。劉邦離鄉時,因考慮到家中無人照料,遂用其為舍人,讓他代理家務。劉邦走後,家政由呂後主持,因審食善於迎合,逐漸得到呂後的信任。及劉邦兵敗彭城,審食其和太公、呂後一起,被項羽所擄,一拘三年,為此更得呂後喜愛,親如一家。直到鴻溝足約,才得脫囚歸漢。劉邦稱帝後,分封功臣,因呂後從中斡旋,劉邦也感他保護家屬有功,於是封其為辟陽候。

審食其聞召,急忙來到宮中,呂後視其為心腹,見其到來,便直言道:

“現陛下已駕崩,你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