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錢有關的是現在,在醫院。沙縣小吃店的店主代繳了兩千元,很快就花完了,護士又催著再繳,臉色已經開始難看。店主問李富貴,你身上有錢嗎?李富貴搖頭。從桃花村出來時,他帶了錢,帶了五千元錢,用這錢,他走遍長樂,又走遍附近的八個縣,走了一年,錢花光了,一分都沒有了,他回到尚幹鎮。還是雨,好大雨,跟那天走的時候一模一樣,雨嗖嗖嗖地打在身上有刺痛感。走了一年,李富貴又回來了,沒有找到古菜花。
白天許木匠在院子裏幹活,天黑下來後,圍著一張桌子吃飯,李富貴有說有笑,古菜花有說有笑,許木匠偶爾也插進來說說笑笑,然後,許木匠就留在樓下,那裏有一間房子是給他住的,李富貴和古菜花上了樓,看看電視唱唱歌,再然後,就到了床上。古菜花的皮膚很好,古菜花的身子很好,古菜花什麼都很好,可是她卻突然走了,一聲招呼都不打。山上有那麼多的樹,李富貴走在桃花村的每一處本來就已經眉飛色舞,再把古家村的古菜花娶來,李富貴邁出的步子更像安了彈簧一樣蹦蹦跳跳。可是,古菜花走了,古菜花跟著許木匠一走,什麼都變了,誰還羨慕李富貴呢?沒有人了,連奮玉都說,富貴呀富貴,跟你說嘛不要不知天高地厚,我們桃花村的人怎麼娶得了古家村的女孩子?你看你看,結果是這樣,早該想到了嘛不是?奮玉還說,這次你得吸取教訓了,一個人怎麼可能總是那麼得意的?天底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栽跟頭了吧不是,富貴?
李富貴就很少出門,古菜花走了之後,李富貴幾乎都把自己關在樓上,坐在窗前,一根接一根抽著煙。院子門開著,樓下的門虛掩著。隻有奈月來看他,奈月每天早上去學校時,手裏多提了一個袋,袋裏裝著飯和菜,她在家裏做的。中午從學校回家時,手裏又多提了一個袋,袋裏裝的還是飯和菜,她在學校門口的小食店裏買的。到了晚上,奈月再從家裏做了飯和菜,提到李富貴家。吃吧。奈月說。李富貴接過碗,接過筷子,一口口飛快地吞咽,眨眼飯菜都下了肚。然後,他把碗筷往桌上一扔,又坐到窗前。奈月說,富貴,你這樣不行。李富貴一動不動。奈月說,你這樣會把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李富貴還是一動不動。
李富貴在長樂,坐在國際際機場候機廳時,保安過來趕他。李富貴不走,保安臉色很難看,提起他的擔子,拉著他的胳膊往外扯。李富貴把保安的手推掉,搶過自己的擔子,他不要別人拉,不讓坐就不坐,自己可以走。到處都是玻璃,厚厚的玻璃,手在上麵推了推,比鐵板還結實。李富貴大步走到玻璃前,玻璃門自動往兩邊打開。他走出去,站在外麵,沉著臉盯著裏頭走來走去的保安,保安也斜著眼盯他。大海和飛機,李富貴對古菜花說要帶她來看,其實他自己以前也沒看見過。終於他來了,可是古菜花沒有來,沒有了古菜花,飛機又怎麼樣?大海又怎麼樣?李富貴隻是累了,候機廳上放著綠色的圓形椅子,像鼓一樣擱那裏,他坐下來,歇一歇,可是保安不讓,連坐一坐人家都不讓。幾個旅客拖著行李箱從旁邊走過,都扭過頭來看,其中一個嘀咕道:怎麼人不人鬼不鬼的?
這就是奈月所說的,奈月把李富貴說中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李富貴突然鼻子一酸,他離開了機場。
奈月來了,站在病房的門口。是音像店小老板通知奈月的,小老板叫奈月把錢拿來。李富貴不知道這事,沒錢了,李富貴不管。他躺在那裏閉著眼,抿著嘴,沒有睡著,也沒想什麼,腦子是空的,就像是躺在水上,任意地飄。這時他聽到護士在問:你找誰?有人答:李富貴。名字很熟悉,李富貴片刻才想起這是自己的名字;聲音很熟悉,一個女人的聲音。李富貴於是睜開眼,看到了奈月。病房裏排著三張床,床上的人都穿著相同的藍白條紋衣服,奈月認不出李富貴了。護士指了指最靠牆的那張床說,在那。
奈月走過來,走得很慢,步子邁得細細的,跨一步好像還停頓一下。然後,她站到病床邊,頭微頷著,看著李富貴。病了?她說。
李富貴嘴角動了動。
奈月把床單往裏推推,坐下來,探過身子,手按到李富貴的額頭上。燒退了?她說。
李富貴嘴角又動了動。
奈月扳直了身子,歪著頭,輕輕笑起來。頭發剃了?她說。
李富貴舉起手在頭上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