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進了三菱洋行,從看見烏力圖古拉的第一眼起,薩努婭就一直埋著腦袋,盯著自己腳下的皮鞋和花邊布襪子,沒敢再抬頭看他。之所以這樣,不是薩努婭膽子小,也不是她害羞,而是她一看見烏力圖古拉那張被土疙瘩擦傷的大花臉就想笑,一看見烏力圖古拉齜牙咧嘴地往懷裏窩胳膊就想笑。就因為這個,薩努婭不敢多看烏力圖古拉,怕看多了,沒忍住,把嘴裏的美國咖啡和美國餅幹笑得噴出來,那就是對解放軍首長不禮貌了。直到聽烏力圖古拉說起男人女人的事,薩努婭一時沒弄明白,就不能不抬眼看烏力圖古拉了。
“師長同誌,”薩努婭瞪了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看著烏力圖古拉。她看見烏力圖古拉的眼睛裏充滿了七情六欲,露出一往情深的光芒,正熱情洋溢地看著自己,就有些懵懵懂懂,覺得讓烏力圖古拉那麼歡欣鼓舞地一看,自己有些不對勁兒,想變成一匹馬,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撒野,這讓她有些反常的亢奮,“您說什麼呀?我倆合適什麼,師長同誌?”
“什麼合適什麼?”烏力圖古拉瞪著一對天真無邪的駱駝眼,比薩努婭更不明白地看著薩努婭,“我說親愛的薩努婭,我不都說了嘛,女人和男人,大地主和窮牧民,克裏米亞和科爾沁,一對兒唄,而且是棋逢對手的一對兒,激烈的一對兒,我是說,這個合適!”
薩努婭愣住了,也弄明白了,人家師長同誌說“一對兒”,那是求婚來著,是找“棋手”來著,是找“激烈”來著。明白過來的薩努婭根本就來不及害羞,根本就來不及讓美麗的臉蛋兒上塗上一層胭脂色,她被烏力圖古拉的那個不講道理的“合適”理論弄得很不高興,同時對馬力圖古拉用不屑的口氣提到她的家庭出身十分反感。他怎麼不說鬥爭的一對兒?他該說鬥爭的一對兒才對。
“師長同誌,您不應該這麼對我說話。”薩努婭生氣地對烏力圖古拉說,“我十歲那年就和家庭決裂了,不遠萬裏,來到中國,參加中國革命的偉大事業。要是犧牲了,也是一個白求恩;毛主席要是知道了,也會寫一篇《紀念薩努婭》。我是革命者,您應該尊重我,而不是在這兒給我提什麼大地主的事兒。”
“你怎麼不是革命者?你當然是革命者。我怎麼不尊重你?我當然尊重你。我說大地主的事兒,難道不是尊重?那就是尊重,是對曆史的尊重。可是薩努婭同誌,你是革命者,你就得加強團結,繼續革命。你不加強團結,不繼續革命,你就不再是革命者了,對不對?再說,小薩同誌,你不是沒犧牲嗎?毛主席不是沒有寫《紀念薩努婭》嗎?沒有的事兒你亂說什麼?不光是亂說,還是白說。”烏力圖占拉連質問帶教育,同時攥緊兩隻拳頭,一隻拳頭往另一隻拳頭上狠狠一撞,因為撞擊連帶了受傷的胳膊,疼得他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氣,但他很快展開緊蹙的濃眉,攤開巴掌,把兩隻大巴掌攤得一樣平,很肯定地繼續教育薩努婭,“小薩,你聽我給你講一個道理,你看我講得對不對。既然你不遠萬裏來到中國,你就徹底地來,你打算犧牲,就徹底地犧牲,不要遮遮掩掩,半生不熟,你看是不是這個道理呀?”烏力圖古拉這麼說了,覺得道理說清楚了,問題解決了,再往下就該進入行動了。他伸出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把薩努婭端在手裏的咖啡杯奪下來,放在桌子上,向她做了個執韁上馬的手勢,“現在,你打馬回營,回去收拾收拾,咱們國際團結、民族團結、入城式和婚禮一塊兒辦。咱們把團結加得強強的,這樣,戰果也有了,熱鬧也有了,意義也有了,什麼尊重沒有?”
美麗的韃靼女人薩努婭十歲來到中國,長到十八歲,這期間她遇到過多少麻煩呀,遇到過多少不講道理的中國同誌呀,可她還沒有遇到過像烏力圖古拉這樣蠻不講理到這個份兒上的。烏力圖古拉不是不講理,他是自成道理,而且理直氣壯,他能把方的說成圓的,把事情繞得讓人沒有辦法不糊塗。薩努婭被這樣的烏力圖古拉氣得直哆嗦,恨不得撲上去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您要是覺得大地主威風,您娶我爹去,您尊重他去!”薩努婭衝著烏力圖古拉尖叫道。
“我娶你爹幹什麼?”烏力圖古拉又瞪起駱駝眼看著薩努婭,一副不明白的樣子,“大老遠的,隔山隔水,我又不會說突厥話,犯不著。”烏力圖古拉打了幾十年仗,也勝過,也敗過,可有一點,擅長控製戰局,還有一點,得好不饒人。他明白過來薩努婭為什麼生氣之後,咧開大嘴笑了一下,所向披靡地說,“再說,地主的反都讓我造了,你爹他是不是中國人,都是大地主,說不定你爹他的什麼親戚,就是我家鄉的大牧主,他們是一丘之貉。你爹他肯定恨我恨得一鼻子灶土,見了麵,他要拿鞭子抽我,我還手還是不還手?我是跟他講禮貌還是講階級?我怎麼做都不是,伺候不了,娶他幹什麼?”
薩努婭氣得差點兒當場吐血。現在,她再也不覺得烏力圖古拉那張被土疙瘩擦傷的大花臉有什麼好笑了。她盯著烏力圖古拉那張切割得棱角分明的臉,冷笑著質問:
“您,您有多壞?告訴我,您有多壞?”
“你看你,小薩,你看你,沉不住氣了吧,白國際一場了吧。”烏力圖古拉真的被薩努婭的話給逗樂了,仰了腦袋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轟隆隆的,天花板直打戰,偌大的花枝燈在兩個人的頭頂上晃晃悠悠。然後,他伸出受過傷的胳膊,再換了沒受傷的胳膊,扣扳機似的指點著薩努婭,“我壞不壞的,你不和我過日子,光憑我說怎麼行,那不是放任自流嗎?你順著小溪流找大河,踩著鐙子上馬背,你得親自實踐,這個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你這個城市工作隊副隊長是怎麼當的?真是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