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唇邊帶著冷笑,他倒下時完全沒有發出聲音,他是在不知不覺中便死去了。沒有人注意,所有的人都在準備新皇的登基,天地間隻有我知道,不,還有王廣明知道,還有他知道。
奪門之變後,萬貞兒很快便得到了杜緘言的死訊,那一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去作他們該作的大事情。她在燈下為朱見深縫衣,燈光昏黃。
這是一個雪後的深夜。
窗外的院落是白茫茫的一片,時而有一兩隻寒鴉的啼叫聲。
她在繡著一件新的黃衣,衣上有一條戲日的龍紋,隻有未來的皇帝才可以穿這樣的衣服。她一針一針地繡著,聽著外麵的更鼓聲。不知道事情進行得怎麼樣了,不知道皇上可平安,太子可平安,還有杜緘言,他可平安?
一陣冷風吹入窗子,燭光搖了一下,她愣了愣,手指一顫,針便忽然紮到手指上,一滴血忽然落下來,落在龍的眼睛裏,便如泣血一般。
她心裏一緊,多麼可怕的征兆啊!
放下黃衣,她有些焦急不安地在屋子裏踱了幾個圈子。
東方開始泛白,她走出院子,望著皇城的方麵,好象沒有什麼動靜。
忽然,鍾鼓齊作,她倒被嚇了一跳。
鍾鳴九響,又雜了鼓聲,歇了歇,又鳴了九響,然後又是九次,是新帝登基了。
路旁擺攤的商販停下了手裏工作,走在路上的人們停住了腳步,婦女們也不再談話,大家一起看向禁宮的方向。
“發生了什麼事情?”
人們開始切切私語,“是皇上駕崩了嗎?”
萬貞兒站在北京冬日的街頭,她的目光似乎透過了清晨的薄霧,新帝登基,終於登基了。
仁壽宮中的景泰皇帝吃驚地詢問內侍,“發生了什麼事?是誰敲的鍾?”
內侍們紛紛跪倒,失聲痛哭,“是太上皇,他回來了!”
景泰皇帝發了半天愣,才無奈地苦笑著說:“好,好,這樣也好。”
這個中年男人慢慢地躺回到床上,自言自語地說:“終於還是來了。”
一個皇帝的戀愛
在萬貞兒來看,朱見深在重登太子之位後,便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
他協助他的父親殺死舊皇的餘孽,手段殘忍,趕盡殺絕,完全不遺餘力。有時,她忍不住在想,這真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嗎?
初春的時節,她重新搬入東宮,那時候正是這次屠殺的收尾部分。
景泰皇帝在七日後於仁壽宮無疾而終,在他死前,人們看見太子帶著內侍出現在仁壽宮中,太子離去後不久,他便死了。
他死了後,他所有曾經寵幸過的女子全被殺死殉葬,包括他的母親吳太後及他的妻子杭皇後。
而所有服侍過他的宮人及太監也全部被處死。
那段時間,宮中一片腥風血雨,到處可以看到四處躲避的宮人。
曾有一個宮人慌不措路地跑到東宮,萬貞兒將她藏在侵宮,但不久後,朱見深發現了她的存在,他便親手讓她押解。萬貞兒一直記得她離開時淒慘的叫聲,那叫聲時時在她的夢中出現,使她心驚肉跳。
她問太子,“何必殺那麼多人呢?”
太子看了她一眼,冷淡地回答:“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
她不明白一些宮人能有什麼後患,但她卻不能再言,她隻是一個宮女,這些事情本來便與她無關。
這場肅清運動進行了許久,提撥了一大批人,殺死了一大批人,連於謙也被殺了九族。
新帝表現出的決心是前所未有的。
唯一能夠活下去的人隻有景泰的廢後汪皇後及她的兩個女兒,她因為曾經為太子進言而得以幸免。
夏天來了後,京城終於重新安靜了下來。
萬貞兒如今不必再作任何事情,她成了東宮中除了太子外,最有權勢的人了。因為她曾與太子共過患難,因此,她便得到太後和皇後的格外恩寵。
然而她卻開始覺得生活寂寞,當她得到杜緘言的死訊時,她並沒有十分驚訝,仿佛早就預感到這一天的來到。
曾經的八年裏,她苦苦地堅持,完全相信他並沒有死去,後來他果然又出現了,如今隻是一夕之間,她便相信他是真地死去了。
太子已經長大了,東宮中的那棵桑樹仍然象許多年前一樣茂盛的生長著,她總是獨自站在樹陰下,想著已過往的日子。
東宮的錦衣衛已經全換過人了,都是一些年青英俊的少年人,萬貞兒時時看見他們亮銀的刀鞘,就會想起八年前的那些時光。但她已經老了。
攬鏡自照,雖然她的肌膚還象是二八少女一樣細柔,頭發也漆黑柔順,但是她畢竟已經是三十歲的人了。想到這裏便不由地悲哀,看來這一輩子真地要老死在宮中了。
但是,她已經不再著急,已定的命運,便隻想順著它走下去,也不想再有所改變。
那虎形的玉飾總是掛在她的身邊,用手指去撫摸它時,總會感到那種冰涼而細膩的感覺,這玉石便象是有生命的東西,總是那麼盈潤通徹,雖然冷,卻很是溫柔。
日子便這樣過去了,轉眼間,朱見深也十六歲了,皇上身體越來越差,看來也快不久於人世。
太子這樣長大起來,萬貞兒卻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眼光也和以前越來越不一樣,那種不加掩飾的欲望,經常使她心驚肉跳。她已經老了,三十五歲的女人,真地十分老了。
她已經不再羨慕那些作過了妃子的宮女,太子畢竟是她一手帶大的。
於是,她開始回避太子,無論有人無人,東宮西宮,隻要是太子在的時候,她便匆匆避開,這樣的情緒有時真地覺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