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不是洞庭公主,不過也不能完全說不是她。一個人死了以後,在四十九個時辰之內,她的靈魂還沒有完全離開身體,這個時候,如果有另一個靈魂進入她的身體,兩個靈魂就會溶合在一起。其實我是龍,你知道龍嗎?就是管下雨的。但是我進入她的身體時,是在她死後四十九個時辰之內,所以她的靈魂還存在在這個身體內,可是這個身體現在卻已經歸我所有了。”
我一口氣說出來,看見他目瞪口呆地盯著我,然後忽然笑道:“公主在說神話嗎?”
在人類看起來,龍的存在本來就是神話。我便也笑了:“不錯,我是洞庭公主,可是我和以前不同了,船在海裏失事的時候,我就已經和以前不同了。”
他疑惑地看著我,半晌才道:“無論如何,公主還活著。”
我呆了呆,這樣算還活著嗎?
“卻為何在此牧羊?是何人如此大膽,竟敢用鐐銬束縛住公主的手足?”
我自己卻並不是十分介意,他義憤鎮膺的樣子讓人啞然失笑,這鐐銬可不是一般的凡人能打得開的。他不由分說地拿起石頭,徒勞地砸著鐐銬,鐐銬依然如故,沒有半分損傷。
“不要做這種無意義的事情了,如果你真地有心,就帶一封信給我的父王吧!”
“父王?太宗皇帝已經過世多年了。”
我歎了口氣:“我是指我另一個父親。”
“公主還有一個父親?”
這個書生真是呆得可以,我從頭上撥下一支珠釵塞在他的手中,“你向錢塘江行,在江潮漲時將珠釵投入潮中,就會有人來接你了。”
“江潮漲時將珠釵投入潮中?”他重複了一遍,滿麵不可思議。
我用力點頭,“切記,切記,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一個外人,否則可能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
天空烏雲翻騰,他來了,我連忙躍入涇河之中,柳毅大吃一驚,在河邊四處張望。我真擔心他會以為我投河自盡,但他在逡巡許久後,總算一步一回頭,半信半疑而去。
我是否能夠自由,就看這個書生了。
我並不抱太多的希望,他隻是一個人,不應該把太多的希望寄托在一個人的身上,因為那樣會很失望。
這不是我的想法,是洞庭公主的想法。她在離開長安的時候,大概是很失望吧!那麼她在期望什麼?跟著柳毅私奔?
我不由微笑,她不會比我勇敢,我想做的事情,就會努力去做,她卻等待命運來安排。
半個月後,叔父錢塘君如風而至,他如同一個威風凜凜的天神,一口氣吹幹了整個涇河的水。
河底如同裸袒的婦人,羞恥地曝露在人前,石頭製的龍宮在他的眼中,隻如同是紙紮的玩具。
叔父是一條暴戾的龍,就是因為他的暴戾和無窮神通,才會被貶為錢塘江之龍。
涇陽子落荒而去,我看著那片紫雲消失時,分明也看見他怨毒的眼神,除了他外,涇河之底一切生物俱化為烏有。
他是一條優秀的龍,比我優秀得多,可惜他到底隻是一條河龍,在發怒的海龍麵前,他隻能逃走,逃到天之涯,地之角。
使柳毅送書給叔父,也許是我的最大失策,但也可能這本就是我計劃中的一步。
其實我並不確知我到底想得到什麼,也許我隻是因為南海路途遙遠,擔心柳毅無法到達,才使他去了更近的錢塘,也可能是因為我知道父王不會輕易與人起幹戈,才選擇了叔父。
無論原因如何,結果是這樣了。
我覺得開心嗎?也許是,也許不是。
也許龍象雲一樣,是那種喜怒無常的動物,也許喜怒無常的不是龍,而是存在於我身體裏的那部分人。
我回到南海,接受兄弟姐妹憐憫的目光,“你以後還怎麼嫁人呢?”
母親淡淡看了我一眼,“去吧!別讓我再看見你。”
叔父說:“跟我走吧!到錢塘江去住一段時間,南海底真是一個讓人氣悶的地方,我早就不想來了。快走吧!”
他拉著我從水中遊過,我看見鮫神在海底寂寞地凝視我,她仍然美貌如花,我卻覺得她正在慢慢地衰老。
我搬到錢塘,淪為江龍的堂兄弟姐妹們悄悄地窺視著人類的生活,他們是一些我們看不起的生物,但我們卻矛盾地欽羨著他們。誰不想要一個人類的身體?誰願意一生都隻是那個長長的身軀?
可是要了又怎麼樣?就算是皮囊變了,到底還是龍。
月白風清的夜晚,我會由西湖之底溜上岸邊,這是一個全不相同的世界,人物風流,軟玉溫香。
湖邊盛產茶葉,用虎跑的泉水來沏茶,滿齒餘香。
人很會享受,努力地經營著自己的生命。
時而躲在花街柳巷的房梁上聽歌妓們唱上一段蘇小小的故事,唱的人酸楚,聽的人癡迷,女人從古到今全是一樣的。
亦或會看見嫖客與妓女糾纏的身軀,不由想起他,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便是和一個人類的女子糾纏在一起。
他於我,到底是什麼呢?
我是跟著他私奔的,到底不是他的妻。
那麼我是與這些妓女相同嗎?隻是為了自己的營生?
或者到寺裏聽上一段經文,我是龍,天龍八部,都是神通廣大的生靈。
可是經文裏的東西,卻忽然讓我茫然不解,我是天生就應該懂得經文的,卻還是迷失在自己的執著之中。
那就算了,誰的生命都是一生一世,人的短一點,龍的長一點,但也是一生一世。也許人比龍更加幸福,因為不必忍受那樣漫長而無聊的歲月。那麼讓我下一世成為人吧!或者就讓靈魂就此消失,不再存在於紅塵之中。
柳毅報訊有功,叔父送給他許多金銀,他一下子變成富戶,便不再返回湖州,在西湖邊結廬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