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附近的山野徘徊,過了不久,便隱約聽見女孩的哭泣聲,一切都如我所願的發生了。
朱紅衣服的小孩逶迤於地,完全沒有一點氣息,我的生命從此消失,一切即將結束。
至正二十七年十一月初九,押不蘆花的車騎從通濟橋上走過,她將到長樂寺上香,為她死去的丈夫祈福。
在經過那塊染血的石頭時,她忽然命令停轎,然後她走下車轎,站在欄杆前四處眺望。五年前的這一天,她的丈夫段功便死在這裏。
她命令侍者到對岸等她,她要親自走過這座橋,以紀念她死去的丈夫。侍者不疑有他,都走至對岸,橋上便隻剩下押不蘆花一個。
我遠遠地注視著她的身影,知道自己虛無的生命即將結束。
寒風拂麵,岸畔竹花搖曳生姿,押不蘆花對我淡然微笑,見她美麗的容顏如冰雪一般寂寞而清冷,然而笑容卻解釋而輕鬆,那是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見她真實的微笑。然後她便躍下橋底,衣袂飄揚,如冬日落花。橋下水流甚急,她白色的衣袂在手中載浮載沉,隨波而去。對岸的侍者大驚,但為時已晚。
我看著她的衣袂隨水飄去,知道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早在二十年前我便早該死去了,現在存在的並不是我的生命,我全是因她——押不蘆花的思念而存在。
她死去了,我——一個虛假的明玉珍,因押不蘆花思念而存在的明玉珍,也將死去。
王氣自東方而起,那一年應該是洪武元年,我的靈魂慢慢在風中飄散,這二十幾年相思,終於到了一個盡頭。
明家自此不再,但我的三世卻仍然存活,同步地於此世間,無論過去,現在,或是將來。
孔雀膽
於是便在不知哪年哪世的某一天,命運再度擦肩,在輪回中看見你,押不蘆花,忽然思念起那曾經美麗芬芳的碧綠液體——孔雀膽。
那一日,在霞飛路的法國人墓地大門前,一個身著白西服的年青男子被人槍殺於花非花的麵前,當時她正站在路邊看法國梧桐上飄落的黃葉,那名男子從停在對麵的一輛黑色轎車上走下,微笑著向花非花走來,此時,一個著黑衣,戴頭盔的人忽然從馬路的盡頭騎摩托車呼嘯而過,在經過男子麵前時開槍射擊,然後絕塵而去。
花非花覺得那是十分滑稽的一幕,先是那男子的太陽穴旁忽然開了一朵美麗的血花,然後那名年輕男子麵上的微笑便變成一種扭曲的表情,英俊的五官也同時錯位,他的手在空中用力伸長,似乎要抓住或挽留什麼,卻終於還是慢慢跌倒,有如電影中的慢鏡頭。
他的頭便倒在花非花白色的皮鞋旁,她看見數點紅白相間的液體濺上自己雪白的皮鞋,便沒來由地覺得異常興奮。
抬頭尋找那離去的槍擊者的背影,在黑色頭盔中一雙隱含怨恨的目光一掠而過,恍或舊識。
便是在此時,霞飛路的另一端走來了姑蘇來的耍猴藝人寥天,他的肩上一如所有的猴戲藝人一般蹲著一隻猴子,落拓的藝人從死者的身邊過,花非花聽見他輕聲嘀咕了一聲,原來死的是李天驕。
猴戲藝人向大馬路方向而去,對於槍擊事件全無興趣,花非花的追尋著他的背影,看見他肩上那隻全身白毛的猴子忽然對著自己嫣然一笑,這使她不由心生警惕,若有所悟。
離開姑蘇也有十年了吧!
十歲的時候,花非花住在姑蘇城北的桃花塢大街上,在這條街的盡頭,桃林的深處,有一所小小的寺廟,那寺的名字便叫桃花庵。
聽說庵是給尼姑住的,但這個庵卻很奇怪,裏麵沒有尼姑,隻有一個老道士。每年的春天桃花林裏便會開滿粉紅的桃花,燦爛如彩霞,有風吹過時,花瓣翩翩飛落,意態疏閑而落寞。那時花家還是姑蘇的望族,每年都會供奉許多金錢給庵裏的道士,足以維持道人的生活。因為這層關係,道人便和花家關係十分融洽,而花非花也便經常會到桃花林裏偷摘樹上的桃花。
道士喜歡穿青綠的道袍,頭上梳著一個發髻,手著總拿著長長的拂塵,有時腰間會懸竹笛,道骨仙風,飄然出塵。花非花經常會看見他青綠衣袂一角在桃花中拂過,有如謫仙。那道士年青的時候必定是個美男子。
這一年的春天,道士收了一個女弟子,年紀與花非花相仿,名叫芷水。當花非花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桃花林中種下她的第一棵桃樹。
有許多事情會在最初相見的瞬間發生,有許多人可能會在生命中越來越遠,有許多情感會偶然出現心底揮之不去。
芷水拿著一把比自己的身材還要高的鐵鍬,費力地在地上挖土,鐵鍬木柄的上端在她漆黑頭發的空中顫抖著擺動,她便咬緊牙關,用力將石頭挑起。花非花站在旁邊看她挖土,看見她瑩白如玉石的手腕上沾了一點汙濁,她便抬頭,黑得發青的發絲垂在芷水的臉側,女孩認真地盯著腳下的泥土,雙眉微蔟,額角有盈瑩的水珠。這個側影忽然進入花非花的心底,仿佛喚起了幾百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