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問他為何等我,他也無心解釋。
他以手指天,“你看天空。”
我抬頭,不知是誰放的飛鳶,在天上無依無靠的飄蕩。“飛鳶的線斷了!”
“是新的風俗,有病的人將飛鳶放上天空,再剪斷線,病就隨風而逝了。”
我已經離開人間一千年,有許多事情我都不再明了。他耐心地解釋:“如果你有悲傷的事,也可以放一隻飛鳶,把自己的心事都寫在飛鳶上,剪斷線後,所有的悲傷和不快都會離你遠去。”
悲傷和不快?那是凡人的感情。我笑,“我沒有悲傷。”
他亦笑笑,“我知道你沒有悲傷,可是沒有悲傷的人其實是最悲哀的。”
沒有悲傷的人是最悲哀?沒有悲傷還有什麼悲哀?這句話說得莫名其妙,讓我摸不著頭腦。
他拉起我的手轉身向林外行去:“我們去放飛鳶吧!”
他如此自然地拉著我的手,如同已經拉了千年。我便任由他拉著,我是仙子,他是凡人,人間之人或者會說男女授受不親,但我卻不是尋常的女子。
路邊有許多兜售飛鳶的小販,他選了一隻淡紅色的,如同桃花般的顏色。一個男人,選這樣的一隻飛鳶,頗為出乎意料。我便選了一隻白色的,一貧如洗的白色,如同我得道成仙的生命。
他拿起筆,略一思索,在飛鳶上題上一句詩:桃花仙子斷魂客,不叫斷魂又千年。
我凝思半晌,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我便不去想了,我早已經學會了神仙的懶惰和麻木,對於要花費一些腦筋去思考的問題,通常會選擇拋諸腦後。
輪到我在自己的飛鳶上寫字了,我要寫什麼字呢?我即無病痛又無悲傷……,也許是受了他的影響,他說沒有悲傷的人其實是最悲哀的。我便不由自主地在飛鳶上寫:讓我懂得悲傷!
寫完後,自己都覺得好笑,不敢讓他看見,用衣袖捂著。
他全不介意地笑笑,教我以手舉起飛鳶,他牽引著線在前麵奔跑。有風吹過時,飛鳶辛苦地跳了幾下,飛到半空,又落回地麵。
如此反複了數次,我不由歎息,何必這麼麻煩,我隻要吹口氣,飛鳶就會高高地飛起來。
他似乎看出我的想法,說道:“飛鳶一定要被風吹起來,才會靈驗的。”
靈驗?!人人都喜歡將自己的心事訴諸神仙,還喜歡比較不同的神仙是否靈驗。我身為神仙,卻要求助於一隻小小的飛鳶!心裏暗暗發笑,但左右是無所是事,我到人間本就是四處遊蕩,最多最可消磨的便是時間。
他放飛鳶的技術極端不佳,許多人的飛鳶都已經越飛越高,他卻仍然徒勞無功地一次又一次地奔跑,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失敗。
但他卻有契而不舍的精神,無論失敗多少次,始終堅定不移地努力下去。
太陽落山之時,踏青的人們逐漸回家,暮鴉在滿天斜陽中鳴叫,我百無聊賴地舉著飛鳶,千年以來,自己從未曾如同今日這般象個白癡。
他擦了擦額上的汗,安慰我道:“一定會成功的!”
我咬著唇笑,既然已經在做傻事,索性就將傻事進行到底。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夜空之中開始出現綠色流熒,是螢火蟲的光吧!我凝神去看,卻看不到羽翼。他道:“是磷火!”
他似想起了什麼,折地上的草葉編成小小的圓簍,再自空中捕捉磷火,將其放入圓簍之內。我注意到他的動作輕盈飄逸,如同身具道法之人。
他將四個圓簍係在飛鳶的四角之上,再放飛鳶時,飛鳶便輕易地飛翔到天空。
黑夜之中,四角閃爍磷火的飛鳶若隱若現,鬼氣森然。我張口結舌地看著,這樣的情形,在昆侖仙境是萬萬不能見到的。
他道:“你的飛鳶,也放上天空吧!”
我點頭,學著他的樣子,編起小小的圓簍,將圓簍係在飛鳶的四角。這樣的事情我從未曾做過,但我是仙子,凡人的玩意又豈能難得倒我?
他仍然讓我舉著飛鳶,他將飛鳶放飛到天空。我的願望,最終也是由他放飛上去的。其實他未必真如日間所表現的那樣笨拙,隻要他願意,輕易便可以將飛鳶放上天空。
我雖然不諳世事,卻並不笨,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拖延與我相處的時間。我們一起扯斷絲線,飛鳶在夜空之中越飛越遠。會墜落到哪個地方呢?無論落在何處也好,是絕不會飛到天上去。凡人的心願,天神並不確知,所謂靈異的神仙,大概也如同我這般,百無聊賴之下,偶然到凡間一行,隨便完成幾個願望罷了。
據說人的欲念是無窮無盡的。他可能今日要求財,明日便要做官,後日會要子肆,然後便想長生不老。而神仙則剛好是相反的生靈,完全沒有任何欲念。
他終於問我:“你去哪裏?”
我茫然四顧,其實我也不知我要去哪裏。“我想要尋找一個地方,種下一顆種子。如果種子能夠成活,那將是人間的第一棵蟠桃樹。”
他笑笑,“也許世上沒有這個地方。”
“有沒有都無所謂,這隻是我到人間的使命罷了。”我將仙子該有的冷漠與無情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沉吟:“難道你不希望蟠桃開花結果嗎?”
我漠然,“如果能開花結果當然好,即便是不能也無關緊要。”
他複牽起我的手,“我帶你去找這個地方!”
我抬頭看他,他的眸在暗夜中明亮如同星辰。我心裏一動,是我太久沒有見到男人了嗎?為何總是覺得他有些與眾不同?
到底哪裏不一樣,卻又說不出來。
我遲疑不定:“可是我要去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