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桃林前停駐腳步,心裏忐忑不安。我已經離開了千年,是誰在照顧這片桃林?
林內傳來女子輕輕柔柔的呼聲:“小白你不要跑,小白,你要跑到哪裏去?”
被稱為小白,大概是一隻小白兔吧?我在心裏猜測,但出現在我麵前的東西卻讓我吃了一驚,一隻碩大的守宮從林內竄了出來,它一見林外有人,立刻轉頭向林內奔回。
那守宮如此之大,應該養了千年之久,大概已經成妖了。
林內的女子叫道:“你再跑,我就把你磨成丹砂。”
一個身著粉紅輕衣的女子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心裏一動,這女子無論衣著體態都與千年前的我如此相似。
我們兩人四目相投,她生著很嫵媚的雙眸,這雙眼睛,看起來似曾相識。
她看見我,卻並不驚奇,反而露出了然和世故的笑,“你終於來了。”
“你知道我會來?”
女子笑笑,“我已經等了你千年。”
又是一個等了我千年的人?“千年前,我認識你嗎?”
女子淡然道:“千年前,你並不能算認識我,你甚至都不曾見過我。但你卻輕易地搶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他為你離我而去,甚至為了你放棄自己長生不老的生命。”
“你……”我遲疑著,“難道你是農莊的小姐?”
女子冷笑:“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卻為你活了千年。”
“為我活了千年?”此話怎講?農莊的女孩明明隻是一個凡人,她的生命不會超過百年。
“我也曾以為我會嫁人生子,了此殘生,但我卻無法忘記他。我早知他是妖,他從未騙過我。他也從未曾勉強過我做任何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
她冷冷地看我,“你明白怎樣去愛一個人嗎?”
我錯愕,下意識地搖頭。
她仰天長笑:“你當然不懂,因為你從來不曾愛過別人,你隻愛自己。”
我隻愛自己?!
“他離我而去,我仍然不能依從父母之命嫁給門當戶對的男子,因為我已經知道怎樣去愛一個人,我不再能接受沒有愛情的婚姻。為了這個原因,我一直被父母鎖在小院之中,不再有自由。但這一切我都無所謂,就算孤獨地老死,那也是我的選擇。可是不久後,他卻身負重傷,再次出現在我的麵前。”
他受傷以後,離我而去,原來是去找她了。
“我求他帶我走,他卻笑著搖頭。他說雖然他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卻仍然請求我答應代替他活下去。我本來恨他入骨,不是因為他迷惑我,而是因為他不顧而去。但當我看見他氣息奄奄之時,卻仍然答應了他的請求。我並不知,原來代替他活下去,會是如此痛苦寂寞之事。”
痛苦寂寞……我默然不語,人們都怕死亡,但如未經長生,又怎會明了長生的可怕。
“他將修煉許久的內丹給我,告訴我隻要有這顆內丹,我就可以永世存活。他請求我照看這片桃林,因為總有一天,他所等待的人還會回到這裏。”
她慘然一笑:“我知他等待的是另一個女子,我卻仍然固守著他的心願。”她冰冷的目光停駐在我的身上,“果然如他所料,你終於回來了。”
我回來了,但那是我的心願嗎?兩隻守宮躲在林間悄悄地窺視著我們,自她得到守宮的內丹開始,她已經不再是人,變做守宮之妖。如果此時取出內丹,她就會化成一縷輕煙。她的肉身早該在千年的歲月之中變成塵埃,她之所以存在,完全是依賴著那顆內丹。
我是仙子,仙法已經恢複,卻再無降妖除魔的勇氣。誰說仙人就有資格判斷別人的生死?誰說妖便不該存在於這個人間?
當我麵對這原本是人,現在是妖的女子,我知是她設計讓我前來。我卻無法怨恨,甚至心存慚愧。因為千年以前或者以後,我都遠不及她。
十
桃花觀已經成為歲月中的塵埃,不複存在。她以大石建室,棲止在石屋之內。屋內全無陳設,唯有一冰冷的石榻。我無法想象一個年青美貌的女子是如何在如此淒清寒冷的石室內生活千年的,她的寂寞悲傷遠勝於我。
因為我已經忘卻,她卻一直清楚地記憶著。
兩隻巨大的守宮扭擺著醜陋地身子跟在她的身後,她亦是守宮之妖,隻是無守宮的軀殼罷了。她極溫柔地對待守宮,如同對待自己的親子。
我很想問她東方朔是否到此,但終於還是不曾問出口。
我們兩人於石屋之中默然對坐,苦苦守候,誰都不知在等待什麼。
我逐漸對她產生親切之感,雖然千年前我隻見過她的影子,但千年時光,物是人非,能見過一麵也是難得的緣分了。
她深具守宮的習性,安靜下來便如同塑像,再不移動分毫。兩隻守宮守護在她的身旁,三個生靈是一幅美麗中夾雜著醜陋的淒豔圖畫。
我感覺到她的絕望,與我如出一輒。
我們共同的絕望來緣於我們共同的長生及未來的緲然不可預見。隻要繼續活下去,這絕望就會如影隨形,永無止境。但我們卻隻能如此永無止境地活下去,永無止境地承受著這絕望所帶來的椎骨之痛。
我是仙人,本不應感覺到任何痛苦快樂,但我畢竟不曾真正忘情,隻要是有情的生靈,便不能擺脫這深附於靈魂之中的苦痛。
屋外傳來輕微的聲響,兩隻守宮立刻向外竄了出去。她跟在它們的身後,雖然好整為暇,臉上卻有奇異的迫切焦慮之色。
他畢竟已經是凡人,雖然比我早出發,卻比我更晚到達桃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