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石屋之時,看見他倚著一棵桃樹,連嘴唇都變成了灰白色,那是守宮之色。
他看見我們兩人,不曾有任何吃驚,淡然一笑:“你也來了。”
我點頭。我現在知道他以什麼辦法救我,他必將身體裏的血與我交換,我因之得救,毒卻全部轉移到他的身上。
我卻不覺得感動,或者是修行千年,鑄就了我的鐵石心腸,或者是因為我早便預見到這件事情並不曾完結。在我們三個人之間,仍然有什麼是需要解決的,如果這一世不能解決,便會帶到下一世。
可是我不想再繼續糾纏下去,既然金母娘娘命我下世,想必是她也看出了我的塵緣。
塵緣未斷之人,又如何能夠做一個清淨無為的神仙呢?
我看見她望著東方朔的眼神,深情如斯,千年寂寞的時光都不能消磨嗎?這大概就是我一直不能明了的愛,愛一個人時,連滄海都可變成桑田。
她轉頭看我:“他要死了。”
我點頭,他是凡人,連仙子都無法承受的毒,他又如何能夠承受?
“你真要看著他死去嗎?”
我淡然笑笑,“那我該如何?”
她的眼中現出一抹詭異的神采,“守宮之毒,世間無藥可解,連我也解不了。”
我點頭。世間無藥可解,並不等於真地無藥可解。
果然,她繼續道:“隻有一樣東西能夠解守宮之毒。”
“什麼?”我淡淡地問。
“蟠桃!”她絕望而嫵媚的雙眸之中終於現出一縷希望,“隻要你回昆侖取得蟠桃,就可以解他的毒。”
她蒼白美麗的臉上第一次現出紅暈,我知她為何如此焦慮,蟠桃不僅能解守宮之毒,而且可以使東方朔長生不老。如果東方朔能夠長生,便可與她長相廝守。
可憐的女孩,無論她是人還是妖,她心裏最大的願望不過是與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罷了。但,我卻不能為她偷蟠桃。
我望向東方朔,他默然不語地注視著我,四目相投,他能知我心意,他應該料到我不會去偷蟠桃。
他的唇邊牽起一抹嘲諷的笑意,如同千年前的那隻妖,“在你的心裏,我仍然是無關緊要的。”他自言自語地說。
如此複雜,隻是為了證明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嗎?我的個性倔強如故,但這一次,卻並非隻是意氣。有一些事情可以讓步,有些事情卻寸步難讓。我可以為你死,卻不能為你偷蟠桃。
她嫵媚的雙眼中閃現出尖針般的恨意,“你真地要他死嗎?”
我淡然一笑:“他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現在不死,再過幾十年也會死。”
她咬牙,臉上泛出青色,是守宮之色,她必然已經怒到極致。她知我沒有說錯,就算東方朔現在不死,再過幾十年也會死,除非……
除非他吃了蟠桃。
她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怒火,忽然雙膝一彎,跪倒在地,“蟠桃結實了,你是看守蟠桃的仙子。別人難如登天的事,在你易如反掌。我不能再忍受千年如此寂寞的生活,我隻想求你,偷一個蟠桃出來,隻要一個蟠桃,他就可以長生。”
我殘忍地笑笑,從衣袖中拿出那隻桃核:“如果你真那麼想要蟠桃,就種這顆種子吧!”
她愕然,臉上陣青陣白,我想她必然怒不可遏,也許會想殺死我。
若真是如此,我寧可死於她手。我討厭麵前的兩種選擇,偷蟠桃或者不偷,哪一種我都不想選。
她的手輕輕顫抖,臉色越來越青,我以為她無法抑製,但她卻忽然接過我手中的桃核,“好!我不信我種不活蟠桃。”
她轉身走到向陽的溪邊,以手挖土,將蟠桃種子種下。我看著她滿麵虔誠地跪在那個小小的土包前,她埋下的不象是一顆種子,倒好象是她的希望。
我卻說了一句讓她更加絕望的話:“就算那種子能發芽,也要千年才會結實。”
她隱忍,終於忍無可忍,妖氣在她青色的麵頰上凝聚,她惡狠狠地看著我,如同千年前他搶奪蟠桃之時的神情。
我忽然明白我為何會對她生出親近之意,不僅因為她是我千年前便見過身影的人,也因為在她的身體裏有著他的內丹。內丹帶給我熟悉的感覺,一如千年前的那隻妖。
她咬牙切齒地說:“無論多少年,我都會等下去,直到蟠桃開花結果。”
可是你卻未必能世世都找到他。
東方朔漠然地依在桃樹上,冷眼旁觀,似乎我們兩個女子的爭持與他漠不相關。
天上白雲縹緲,人間落英繽紛,九天十地的神靈可曾看見在這西湖一域的小小桃林中,有三個苦苦相逼的生靈。
十一
她開始想盡辦法致我於死,在桃林中設下機關於我必經之處,或者招集了山精鬼魅,令他們向我進攻。她每天都變著不同的法子想要殺死我,但卻一直無法成功。
我已經恢複仙法,不再進食,也不與她接近,又儼然是飄然物外的女仙。但我知,我已不能出塵,並非是因為塵緣未斷,而是我的塵心未死。
東方朔氣息奄然,他的壽數屈指可數。他每日依坐在桃花林中,看樹上的桃花,樹下的落花。雖然此地地處東南,比北方花期要長,但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桃花依然落盡。
無人再提偷蟠桃之事,那個怪異的想法,似也隨著桃花一起零落成泥碾做塵。
當最後一片花瓣離開花枝以後,她約我在林中相見。她手中握一把尖利的匕首,不知得自何處。
我坦然前往,我知她已無法忍耐。
她不曾看我,目光一直落在匕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