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麼想,但我沒有去打擾那孩子。
當天晚上,我和宋漢通了電話。天氣有點兒悶,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我把窗戶推開了,解放公園城市森林的涼爽空氣急不可耐地湧進屋內,令人十分愜意。
“龍王廟?他去那裏幹什麼?不會弄錯吧?”
“就是這樣。孩子沒有見任何人,沒有在任何地方停留過。下午4點32分,他從江邊站起來,走出龍王廟,沿著原路往回,一直走到家。”
“就那麼坐在那裏?怎麼可能?”
“是在台階上,大約4小時50分鍾吧,幾乎沒有動。有一次他站起來,朝台階下走了兩步,快踩著江水了,好像有點兒拿不準,然後退回來,重新坐回原來的地方,繼續看江水。”
“你說他朝江裏走。”宋漢有些小心翼翼,“你是說,他打算走到江裏去?”
“我沒有問他。”我說,“我不知道他的想法。”
“那麼,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宋漢更加小心翼翼了,“他到那裏去幹什麼?”
“我已經說了,他一直看江水。”
“你把我弄糊塗了。”停頓了半天,宋漢吐出一口氣,“你把我弄得太糊塗了。”
我放下電話,我也被弄糊塗了。我去衝了個涼水澡,換了幹淨睡衣,光著腳去書房,打開書房裏所有的燈,到書櫃那裏,翻出一些有關漢江的資料,坐在台燈下,點著一支煙,讀那些資料。
據常璩的《華陽國誌》,班固的《地理誌》和司馬彪、袁山鬆的《郡國誌》記載,漢江有二源,東源出武都氐道縣的漾山,為漾水,至武都入漢,西源出隴西西縣山番塚山,會白水,經葭萌入漢。
按照酈道元在《水經注》中的說法,漢江“雖津流派別,枝渠勢懸,原始要終,潛流或一,故俱受漢、漾之名,納方土之稱,是其有漢川、漢陽、廣漢、漢壽之號,或因其始,或據其終,縱異名互見,猶為漢、漾矣”。
當年齊桓公懸蹬鞍上,以纓為杖,遙指富庶的荊楚平原說:“寡人南伐至召陵,登熊耳以望江漢。”楚屈完力勸齊桓公止兵,苦口婆心道:“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君安能進乎?”
《史記?周本紀》中說:“昭王南巡狩,不返,卒於江上。”《三國誌?蜀誌?關羽傳》中記載:“先主自樊將南渡江,別遣羽乘船數百艘會江陵。”劉備當時駐軍於漢水北岸樊城,在曹操大軍進逼下舉部南退,有了名垂千史的當陽長阪一役。
唐朝中期,安史之亂,藩鎮割據,黃淮地區路阻,運河漕運中斷。那時,地處陝西關中的唐中央政府的財政來源,全靠東南地區的賦稅和物資輸入支持;關中急需的物資和錢帛,集中在鄂州,巨船以載,溯漢江西上,或過襄州,或入丹水,或繼續循漢江直達關中。漢江運路,成了事關唐王朝生死存亡的運輸路線。
這樣一條孕育和嗬護著大漢民族的江水逶逶迤迤,自陝南而來,兩岸“連山秀舉,羅峰競峙”,江水“清泉湧沸,潤氣上流”,繞丹江、剖襄樊、割荊楚、入漢陽,經蔡甸、臨嶂山、郭茨口,過居仁、由義、循禮、大智四大坊間,依著龜山北麓青脈悄無地注入長江。
龜山北麓隔江相望,是漢口的龍王廟。
《漢陽誌》中說“甲於全楚”的漢口鎮:“依山傍水,開勢明遠;憑墉籍陰,高觀枕流。”查慎行的《漢口》說:“巨鎮水陸衝,彈丸壓楚境。人言雜五方,商賈富兼並。東西水關固,上下樓閣迥。一氣十萬家,焉能辨廬井。兩江合流處,相峙足成鼎。”
問題是,世事變遷,如今的漢江已經不是當年的漢江了。蘆花泊釣不在了,梁武舊城也不在了,帆櫓全換了機輪,沿岸建了星羅棋布的小工廠,混濁的長江水不斷在汛期裏倒灌,已經影響到清清的漢江,漢江的水不再清亮。而且,隨著城市建設的日益加速,兩岸的建築越建越多,河道越來越窄,已經不是孤帆一夜無笛應的那條河水了。
我這麼胡思亂想著,重新點著一支煙,在一張白紙上畫下武漢三鎮的簡易圖,然後用紅藍鉛筆在孩子和我經過的路線上畫出記號。
那是一條曲曲折折的路線:蔡甸、臨嶂山、郭茨口、南岸咀和龍王廟,它們由西向東,隨著漢江的蜿蜒而蜿蜒。
我被煙頭燙了一下。我回過神來,把煙頭摁熄在煙缸裏。
第二天,按照計劃,我依然早早起來,從漢口趕往漢陽,在銀杏街口咬著麵窩等羊子。仍然是八點半左右,那孩子從小區裏出來,沒有看任何人,急匆匆地沿著琴台大道往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