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看了那孩子一眼,就產生了懷疑。我懷疑的是宋漢給我看的那張照片。那孩子不像照片中的樣子,他個頭小小的,有點兒瘦,看樣子身子骨有點兒弱。人倒是眉清目秀,一頭柔軟的細發,在陽光下閃著暗光,怎麼看怎麼像冬月裏的羊絨,讓人很想去摸一把。不過,藍條格白底子上衣是藍條格白底子上衣,背帶短西褲也不錯,紅底黃杠低幫運動鞋,這些全都對上了號,再加上孩子目光中稚拙的眼神,我找不到懷疑的理由,羊子肯定是羊子。
大概知道宋漢去了影樓,沒有人跟蹤,那孩子十分放心,從小區大門裏出來,沒有看任何人一眼,出了知音路,穿過二橋路,筆直地沿著琴台大道往東走。
我跟了上去,離那孩子約莫二十碼,中間不斷隔出往貨車上捆菜的菜農、給街邊花壇植物澆水的花木工,或者一小隊練長跑回來的運動員。孩子就像一個城市的隱形人,他在街上走著,街上的行人都是營養良好的大個子成年人,他們衣著鮮亮,氣度不凡,誰也不看個頭兒小小的孩子,或者是看不見,隻顧自己走自己的路。孩子常常不在了,因為個頭太矮,被成年人遮擋住了,然後又從幾個行人身後鑽出來。有時候會有一列剛出廠的雪鐵龍轎車開過來,漂亮甲殼蟲似的越過孩子朝前駛去,帶過一道塔鬆在陽光下揮發出的鬆脂味道。
我們就那麼走著,孩子在前,我在後。陽光很好,天氣不冷也不熱。在武漢,這樣的天氣真是難得。孩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腳下匆匆,沿著琴台大道往東走。我倒不用那麼急,畢竟是成年人嘛,可以從容不迫地跟在後麵。我抽空看了一會兒風景,認出了路邊博學書院的舊址。清末年代,那可是一個書聲琅琅的好去處嗬。
一個小時後,我們走過龍燈堤和月湖橋,過了梅子山,朝古琴台方向走去。這期間,我們的方向始終是往東的。
我一直在揣摩孩子會去哪裏。從每次回家髒兮兮的情況分析,孩子不會安靜地待在什麼地方。既然不進體育館,當然也不是踢球什麼的弄髒了衣裳。孩子倒是讀過哈利?波特的幾本書,但密室和魔杖這一類事,恐怕也不會怎麼相信,所以不必擔心他突然拐進某一處地下防空工程,去尋找阿茲卡班的囚徒。我那麼揣摩著,又走了半個小時,我們已經穿過江漢橋,到了龜山北路。
孩子像是被魘住了,急匆匆地,一個勁兒地往前走,一路上沒有停下來過,而且一點兒也不知道疲憊,目光也不往旁邊看。我倒不擔心孩子認出我來。孩子沒有見過我,而且絕對不會有反偵察的能力。我是有點兒走累了,也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還要走多遠。雖說是秋涼天氣,四周有清爽的風吹過,到底拿運動健將證書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還是走出了一身汗,襯衫也被打濕了。
那麼一直往前走著,又走了半小時,過了鎮守長江畔的晴川閣,我跟隨孩子來到晴川橋邊。
我以為孩子這時該停下來了,但沒有。孩子果斷地,抬腳邁上了晴川橋,朝橋對岸的集家咀走去。
那橋建在長江和漢江彙合處的咽部,地點上有些詭異,不大有車輛和行人通過。橋上的道路幹幹淨淨,橋下的漢江也幹幹淨淨。我能清楚地看到那孩子的臉。他的臉上全是汗,汗水順著他清秀的臉頰流淌下來。我發現孩子嘴唇翕動著,好像口渴了。我有些猶豫,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追上去,給他買一瓶水喝。孩子年紀小,容易失水,渴壞了就不好了。不過,最終我沒有那樣做。我自己倒是在橋頭的冷飲店裏買了一瓶礦泉水,一氣喝了大半瓶。我想這個很容易理解。我要是叫住他,遞給他一瓶水,孩子再笨,也會懷疑我的身份。
過了橋,孩子朝王家巷方向走去。我能聞到漢江從我身邊淌過時沁人肺腑的味道。有一艘小噸位的機駁船冒著淡淡的青煙穿過晴川橋,朝長江口方向駛去。那孩子不知怎麼那麼能走,我腳都走疼了,他還不停下來,好像前麵什麼地方,有讓他迷戀或者迷惑的東西在等著他似的。
孩子走到龍王廟,終於停了下來,不走了。他走進攔江大堤,穿過九龍壁,朝高高的台階走去,在那裏找了一個地方坐了下來。
我隨孩子進了龍王廟,靠著護欄站下來,覺得鞋裏全是汗水,潮烘烘的,很不舒服。我喘勻了氣,四下裏巡視。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在那裏甩著胳膊遛步,一個保潔工默默地擦拭著果皮箱,從漢江裏駛出來的船兒近了又遠了,江鷗一群群在江麵上追逐著,都不像和孩子有約定。我再看那孩子,他坐在離我不遠的台階上,靜靜地,看著江水。
我有點兒納悶,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孩子和我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不過現在我有點兒明白了,這裏就是孩子要來的地方,也是他每個雙休日失蹤的地方——孩子是沿著漢江走的,他走到了漢江的盡頭,坐了下來,看他的漢江怎麼消失在更大的一條江水中。
我想了好一陣,我想是不是應該走過去,告訴孩子,沿著漢江,出長江口,再沿著長江,經九江、過南京、下蕪湖、入上海,從長江口出海,那裏是東海。海潮流向什麼的我不懂,但若是靠無動力漂流,大約到不了萊茵河流域的法蘭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