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麼說,我倒是不好意思了。”宋漢這麼說,真的臉上露出窘色,“那就說好,下個雙休日,約上朱琳和黎九久,我們去蔡甸啃牛骨頭喝冰啤,算我的。”
“羊子怎麼辦?”我有些不放心,“你不會幹涉他什麼吧?”
“看你說的,怎麼會。”宋漢說,“他要喜歡漢江,就讓他去看漢江好了。我不說破,就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孩子嘛,要給他留點兒空間才好。隻是,我得給他準備一點零用錢,對吧?”
“影樓的生意怎麼樣?”我放心了,把話題轉開,“武漢的年輕女人們還是愁眉不展吧?”
“燈光這種東西,你永遠都別想把握住。我倒是越來越迷戀燈光下的她們了,真是好女人哪。”
離開“聖地亞哥”的時候,天已經黑盡了,這個在沿江大道一帶是分辨不出來的。武漢的沿江大道就像天上仙境,到處都亮著奇形怪狀的霓虹燈,華麗得很。
我在咖啡館外站了一會兒,想著披頭士讓全世界熱淚盈眶的《挪威的森林》。他們嘶啞著嗓子唱: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森林,
隻是我們從來不曾從那裏走過;
它一直在那裏,永遠在那裏。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
沒有古老的漢江的潮濕氣味往臉上湧,沒有涼津津的水毛毛撲上眉間。我跨前一步,招手攔下一輛藍燈出租,上車離去。
我當然沒有告訴宋漢那條漢江的事。這倒不是保密。我隻是覺得,羊子那孩子的事情,即使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更沒有人明白。我的確想告訴宋漢,告訴其他人們,我真的看到了漢江,它從那個孩子的腳下冒出來,在我的腳下靜靜地流淌著,在人們的腳下靜靜地流淌著,然後漫過大街,穿城而去。不過,這又能怎麼樣呢?我們從來沒有認真地留心過任何人的腳底,從來不知道對方或者自己的腳底下是不是有清洌洌的江水湧出來,然後流淌過。既然這樣,羊子那孩子的事情,就隻是羊子那孩子一個人的事情,而我,也沒有說出那個秘密的權利。
事情過了三個月,冬天快過完的時候,有一天深夜,電話鈴突然響了。我接電話,電話是宋漢打來的。
“羊子失蹤了,他沒有回來。”宋漢緊張得要命,舌頭都硬了,“我怎麼向我弟弟和弟媳交代?”他差不多是嚷出來的。
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把事情弄清楚。
原來,和過去幾個月的雙休日一樣,羊子今天早上起床,吃過早飯,收拾得幹幹淨淨,離開了家。鍾點女工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羊子。宋漢私下裏交代過,凡是雙休日,中午不做飯,晚餐稍晚點兒開,等羊子回家一起吃飯。鍾點女工隻是按照宋漢的交代叮囑了一句:“羊子,帶上零錢。”
到了晚上,羊子沒有在往常的那個時間點回來。宋漢先還耐心地等,等到十點多鍾,街上的行人開始稀落了,宋漢有點兒沉不住氣,出門沿著琴台大道去接羊子。可他一直往前走,過了江漢二橋,過了龍燈堤,過了月湖橋,過了江漢橋,一直走到晴川橋邊,也沒見著羊子的影子。一路上往家裏打了好幾個電話,鍾點女工都說羊子沒回家。宋漢急了,一氣跑過晴川橋,跑到龍王廟,跑下台階,去看羊子是不是躺在水邊。
“你說過,有一次他朝江裏走去。也許這一次他真的走進江裏去了。”宋漢的聲音繃得直直的,像一枚等待發射的長二捆火箭,大概若不如此,他會禁不住顫抖起來,最終坍塌在地上。
“不要自己嚇唬自己。”我勸慰宋漢,“羊子不怕水。他隻是拿不準,它們還在不在。他不怕水,對嗎?”
“你說什麼呐?它們是誰?什麼在不在?”宋漢有些被我的話弄糊塗了,“不過,他倒是真的不怕水。他7歲那年就橫渡過長江,大人都跟不上他呢。”宋漢誇過羊子,又開始焦急,“可是,這麼晚了,他去哪兒了呢?”
我想告訴宋漢,羊子不是失蹤,大人也不必到處找他。這個孩子知道那片森林,知道自己的腳下有什麼,知道如何穿城而過,不會走丟;他隻不過在尋找什麼,比如消失了的森林、改變了河道的清流,我們不知道,他也不會告訴我們。這一點,我說不清楚。
“喂,你在聽嗎?”
我在聽,但這和我是不是在聽沒有關係。我不會說出羊子的事情,不會說出羊子腳下的那條漢江。那是他一個人的事情,我沒有那個權利。而且,我們這些早已經不再7歲或者10歲的大人真的跟不上他。
我不再聽宋漢在電話那頭嚷嚷個什麼,把電話放下,關掉燈,回到臥室,鑽進被窩,把自己盡可能地縮成一隻刺蝟。冬天雖說快要過去了,屋簷下的冰掛也懸不住了,不過,不開暖氣的時候,屋子裏畢竟還冷著,站的時間長了,會受涼的。
那幾本有關漢江的資料,自那天晚上讀過之後,就一直放在我的書桌上。直到現在,它們還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