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就這麼看小水,看一會兒,說:“小水你瘦了。小水你念書念得太辛苦。一會兒你從伯這裏拿些雞蛋回去,讓你二嬸給你補補。”
村長是民選村長,對雞和村民一樣的好脾氣,而且關心到根兒上去了,讓人無話可說。小水站在一群因為受到非禮不開心的雞當中,一時找不到離開的方向,就想哭。但是村長很忙,一百來隻雞,個個要哄在手上,要撩起翅膀根兒來,要撲扇著灑屎點子,小水就是想哭也不是時候。小水就站在雞群中央,有一搭無一搭地發愣。
那些雞一時沒了人打擾,快活得很,到處找蟲子吃,也有的閑得無聊,紅臉黑喙地在那裏鬥嘴。兩隻歪了帽冠的大架子公雞得了機會,在雞群中撲過去撲過來,踩踩這個的蛋,再踩踩那個的蛋,踩舒坦了,飛上牆壁頭,掙長了脖子大笑:“嗬嗬嗬——”
五
胡所長領著小水,推開辦公室的門,誰也不看,豎起一根指頭,朝辦盜竊高壓線案子的小劉警察勾了勾,再把手指頭調了個個兒,朝門的方向捅了捅,示意小劉警察帶著兩個抽掉了褲腰帶的盜線賊離開,把辦公室騰出來。胡所長把小劉警察和賊攆出辦公室,把門關上,疲憊不堪地支著腦殼閉了眼睛打盹,打一會兒盹,想起小水還在那裏,猛地睜開眼睛,不好意思地打一個哈欠,客客氣氣地對小水說,小水你坐,不忙,坐下慢慢說。
所裏搞開發,原先四間辦公室,臨街的兩間租給修摩托車的黑皮了,辦公室不夠用,所裏就做了規定,案情不重的,共用辦公室,案情重的,誰的案子重誰先用辦公室。所長的案情總是重的,要不就不打盹了,要不就不當所長了。再說,小水來過所裏好幾次,所裏的警察都認識小水,大家都對小水都很客氣,對小水的案情都很感興趣,要是鬧得所裏的警察全都來關心小水的案子,都爭著要辦小水的案子,別的案子誰來辦?派出所是不是改名為吳小水專案派出所?
胡所長聽完小水的敘述,看了一眼小水放在桌上的塑料袋,那裏麵,是小水換下的褲衩。胡所長笑了,說:
“小水你聰明了,你知道留下證據了。”
“是你告訴我的,你說沒有證據立不了案。”
“我說過這話嗎?”
“你說過,隻要有證據,你就能立案。你忘了?”
“哦哦,我說過呀?我還真忘了。你看我這個記性,我該去看醫生了。可是我不能看,我沒有時間看,我忙得一塌糊塗。我藥費條子一大堆,沒有人給我報銷,怎麼看?”
“我不看醫生,我報案。”
“報案可以,你可以報案。不過,能不能立案,這個還得研究。”
“為什麼?你說過有證據就可以立案。”
“你這個不算證據,化驗了、報告出來了才算證據。”
“那你就化驗。”
“小水你真是個孩子,你說孩子話。你當是化糖水呀?得送到省廳裏去上儀器。”
“那就送到省廳裏去上儀器。”
“經費呢?所裏窮得打哆嗦,哪有這筆錢?”
小水這次準備了,沒有讓所長難住。她從書包裏掏出一把紮好的錢,放在所長麵前的辦公桌上。
胡所長看看那紮錢,再看看小水,伸了手,拿過桌上的錢,取了捆錢的橡皮筋,重新整理那些錢,票麵大的放下麵,碎的放上麵,一張張清點好,再用橡皮筋紮好,放回桌子上,用一隻茶杯壓住了。
胡所長說:“127塊,倒是不少,抵我老婆半個月的工資了,要零花,能花上一段日子——是你媽寄給你的零花錢吧?”
小水點了點頭,抱緊了懷裏的書包。她的書包裏現在已經空了,除了課本,一分錢也沒有了。
胡所長歎息一聲,說:“小水,你太小,我要怎麼跟你說你才明白呢?我說的經費,不是指零花錢,是辦案子的大開銷。我給你算一筆賬吧。”
胡所長掰著指頭給小水算賬:“去省城的車費54塊半,從省城長途汽車站到省廳要轉一次車,車票4塊,一般情況下,辦案子,怕嫌犯使手段,得兩個人,來回就要232塊。如今案子多如牛毛,在省城排隊掛號起碼得等上兩天,住宿上吃點兒虧,地下室床位,沒有窗戶,到廁所裏衝澡,60塊錢總要吧?一個人120,兩個人得240。所裏規定,渴了喝自來水,煙抽自己的,飯費節省,每天三個盒飯,三天時間,一人九個盒飯,二九一十八,按5塊錢一個算,得90塊飯錢吧?光這三筆開銷,就得562元。去省城不是逛商店的吧,要化驗吧,化驗費呢?立下案來,得去你們村捉人吧,汽油費呢?人捉了,得關起來審吧,嫌犯的飯費呢?這些加起來,怎麼也得兩千出頭。所裏已經充了大半年的工資進辦案費,連養命的錢都發不出來,到哪裏弄那兩千塊錢去?”
胡所長沒有長期占有本來就緊缺的辦公室。胡所長摳了一坨萬金油,抹在太陽穴上,用力揉著,把小水送出辦公室,送到陽光下麵。
胡所長把萬金油盒子小心翼翼地揣進口袋裏,叮囑小水說:“你以後躲他遠點兒,他在什麼地方出現,你就當那裏是非典隔離區,你躲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