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發留給風》中,她是一個小啞巴,能聽見別人說話,自己不能說。她的父母是一對年齡懸殊很大的知識分子,因為個性差異,生活中有分歧,老是吵架。
有一次,兩個人又吵了。父親拿離家出走當武器,怒氣衝衝地甩門走掉,走掉了還不依,從外麵打電話回來指責母親。母親因為生氣,也走了,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她接了電話。父親一肚子火,相當於腦子裏注了水,屬於看這個世界沒有一樣不糟糕、想要把一切都破壞掉的那一類男人。這個男人在電話那頭朝妻子吼叫,就差從電話線那頭爬過來動拳頭了。她在這邊聽著,害怕得很,卻不能開口。父親沒想到是孩子接的電話,以為妻子在電話這一頭拿故意不搭腔來嘲笑他,越發是生氣,什麼厲害往什麼上說,什麼絕情往什麼上說,說得人心驚膽戰,然後把電話用力撂下了。
按照劇本的要求,她的表演是這樣的:父親在電話那頭大聲吼叫,一句句威脅著要把家打散拆開的時候,她又害怕又難過,卻不願意掐斷那個維係著父親聲音的電話,隻能把話筒從耳邊撤掉,緊緊地摟在懷裏。母親回家的時候,發現她像一隻受到了殘害的小貓,人縮在牆角,懷裏摟著一隻布袋熊,一副沒有支撐和照應的樣子,明明淚流得濕透了衣裳,就是咬緊牙關,一聲也不哭出來。
這場戲排了好幾條,現場幾乎控製不住。不是她淚流得太多,哽咽得差點兒沒暈厥過去,就是現場的工作人員忍不住哭出了聲兒,穿了幫。導演先發了兩次火,後來不發火了,坐在監視器前,一個勁伸手向場記要紙巾擤鼻涕,一副被摧毀掉、破罐子破摔、任事態發展下去的架勢。攝像在那邊看著發急,估摸著拍出的素材能剪出一條完整的來了,過去小聲和導演商量,問是不是不拍了,是不是過了算了。導演也像是腦子裏注了水,半天沒出聲,再出聲時就讓這條過了。執行導演趕緊招呼場工收拾東西,轉場拍另外的戲去。
我是《長發留給風》的編劇。這部電視劇拍完後,我被叫去看初剪出來的毛片。導演叫剪輯師專放這場戲給我看,我就知道為什麼當時場麵失控了。她在戲中那個小可憐的樣子,人縮在牆角裏,把布袋熊抱得緊緊的,身子顫抖得厲害,淚水不斷地流淌著,流急了,她偏要一下一下噙住它們,就是不讓它們掉下來。她這個樣子,就像一枚青澀期就被風刮落到泥地上的果子,非要拿粉嫩的生命被大人肆意踐踏的一麵給人看,誰看了也受不了。導演陪著我看樣片,像是吸了毒似的,不斷地按回放鍵,一邊後悔不迭地說,早知道這樣,該把她的戲多加幾場,怎麼就沒長後眼睛。說罷還擤鼻涕,四處找紙巾。我沒有接導演的話。稿費我已經拿到手上了,一多半花得沒了影兒,工作熱情早沒了,就算加戲,也是另外一部戲的事情。我不會像導演那麼不理性。
她的小名兒叫哨子,是湖北沙市一個小學的三年級學生,劇中的角色和她本人都是8歲。在現實生活中,她既不聾也不啞,人長得粉嘟嘟的,樣子很機靈,眼睛大大的,睫毛很長,眼珠子忽閃忽閃的,一看就讓人心裏發軟。她這個樣子,人見人愛,也因為人見人愛,她是四處有人緣,在人群中一點兒也不認生,到哪兒都是中心,要人哄著,要人寵著,和角色中任憑風吹雨打的苦孩子完全是兩種樣子。劇組是個江湖,走南闖北,什麼沒見過?可都說沒見過這麼大器的孩子,叫唱歌就唱,叫跳舞就跳,唱還不是一般的唱,跳也不是一般的跳——湖北省少兒才藝大賽,唱歌她拿了第二名,舞蹈她是第一。這樣的她,一唱一跳就是一出戲。而且,她在才藝大賽上的舞蹈分是在決賽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拿定了的。那天全國各地的評委來了,吃過飯後,組委會的人陪著評委們往房間裏去,在走廊裏碰到了她母親帶著的她。組委會的人向評委們介紹,說這是參加決賽的選手,叫哨子。一位評委喜歡她精靈古怪的長相,順口說,小家夥,跳一段看看。大約並沒有真讓她跳,她卻風兒吹動似的,當場就來了一段拉丁舞。拉丁舞是要舞伴的,比如魚兒沒有水遊不出漣漪,鳥兒沒有風飛不出花樣。她不要風和水,眼神兒刷的亮了,小腰一挺,小胯一擺,一手掐把住腰,另一隻胳膊緩緩伸展著向空中拉開,腳下跺出一串悅耳的琶音,身子立刻扭出麻花辮兒似的花樣來。梅倫格的誘惑、騷薩的活潑、桑巴的性感、倫巴的高貴、恰恰的熱情如火,一招一式,舞姿迷人。不足五尺寬的走廊,硬是被她舞出了南美叢林的狂野意蘊,再加上她小臉兒上洋溢著的巨星一般耀眼奪目的驕傲表情,把評委爺爺奶奶大叔大嬸們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連話都不會說了。
演員是劇本寫完之後定下來的,那之前,我躲在洪湖鄉下的一隻看蓮船上黑汗水流地趕劇本,不知道哨子讓評委目瞪口呆這件事兒。哨子的歌舞天才沒能在這部電視劇中得到發揮,令人有些遺憾。電視劇播出的時候我看了,因為是斷斷續續看的,哨子在劇中的戲份兒又不多,所以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倒是聽劇組的人說過哨子的兩個故事,讓我對她產生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