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牙掉了。
這倒也沒什麼,誰的牙都會掉。問題是我的牙不是碰掉的,也不是長智齒拔掉的,而是自己不見了,忽然之間就不見了,這就成了一個問題。
那天我和一位朋友吃飯,朋友把一筷“上湯皇帝菜”舉在鼻尖前目光奇怪地看著我,好像我是皇帝或者皇帝菜什麼的。然後他慎重地宣布,我的牙齒少了一顆,是臼齒,也就是右上顎的第二顆。
那天深圳陽光明媚,沒有台風,也沒有陰霾。事情的確有點兒出人意料。
我的上司和同事都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情,牙齒不會自己跑掉。但事實上,它離開的時候沒有給我打招呼。文博會幾天後就要開幕,世界大學生運動會響哨的時間也不到半年,我知道牙齒失蹤這個事件影響十分惡劣,我必須盡快地把偷偷溜掉的牙齒找回來。至於找回來以後怎麼辦,那是另外一回事,我會在另一個故事裏對你們說。
我決定去廣州找我的牙齒,乘“和諧號”。
之所以選擇乘坐“和諧號”去廣州找牙,不是我對“半小時經濟圈”和“同城化”主張有什麼好感。我不是中國鐵路大步邁進高速時代的擁護者,我隻是在廣州中山醫院看過牙,又不願在擁擠的廣深高速公路上讀完科馬克?麥卡錫的《路》,這才選擇了“和諧號”。
“白長了一口牙。”給我看牙的中山醫院名醫皺著眉頭往我河馬一樣張大的嘴裏看了一眼,“等於一堆毫無用處的琺琅石。”他用權威人士的口氣說。
我倒沒什麼,我懷疑我的牙齒記住了名醫的話。這句話有點兒惡毒,傷害了它們的自尊。它們經過激烈討論,決定派出一顆牙齒去名醫那裏要求昭雪,或者報複一下他。我的右上顎臼齒,也就是右上顎的第二顆牙齒被推選出來完成這個任務,這就是它悄然失蹤的原因。
深圳火車站裏擠滿了行色匆匆的過客,沒有人能夠分辨出來他們當中誰是去香港購買限量版LV新款包的興奮的哈爾濱女人,誰是剛剛搜空了公司保險櫃急匆匆去廣州與姘頭會麵的男人。這不關我的事。我隻是去找我的牙齒,我的牙齒和別人沒有關係。
車快駛離站台的前幾十秒鍾,她上來了。她是一位年輕女人,穿一套雙色褐香雲紗套裝,同樣款式的掃地風衣,吃力地拖著一個巨大的包裹。她在車廂門口絆了一下。乘務員搶上一步攙扶住她,在她身後把門關上,然後走掉。“和諧號”無聲無息滑出站台。
她拖著巨大的包裹往車廂裏走,一路上磕磕絆絆。有人不耐煩。深圳是一座文明城市,廣州是一座文化城市,來往於兩地間的旅客有修養,這一點誰都能夠理解。
她有點兒困惑,一雙柳葉似的細眼睛快速地打量著四周,大概拿不準她巨大的包裹應該放在什麼地方。她挺迷人的,長長的脖頸,顴骨突出,膚色黝黑,像個倮倮人。我對倮倮人沒有研究,隻是覺得倮倮人這個名字好聽。但她的確挺迷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也許因為她有一頭亂糟糟的黑發,神情疲倦,看上去需要人幫助,而且是細心嗬護的那種幫助。總之我站起來,向前邁出一步。
“我來幫你。”我說,“把它放到後麵去吧。”
我接過她手中的行李。那個巨大的包裹非常重,大約是一口38寸的軟麵箱子,用一塊黑白相間的化纖布針腳嚴謹地從外麵縫紉上。她鬆了一口氣,讓我把行李提到車廂的接頭處,把行李安置在最後一排座位的後麵。
等放好行李,回到座位上,我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