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2)(3 / 3)

她不再問什麼。這和平常不一樣。他感覺到她的手心裏一點汗也沒有,它在他的手掌裏軟弱無力。她累了,他心疼地想。

他們回到共和新村。他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她也沒有朝馬路對麵的廣場看。這個時間有點長。走到村樓下的時候,他忍不住把事情告訴了她。

“我錄上了,上午就錄了。”他說。

她站下來,借著馬路邊微弱的路燈看他。

“是普工,但沒什麼,就普工吧。”他說,咽下一口唾沫。

她還在看他。她的半邊臉在路燈的陰影裏,看不清。

“我問過,三年晉升一次。我會比別人快,我有把握。”他自負地說。他不用汽油,不用點燃,不用縱身一躍,照樣能夠做到。他的確和小個子的方向不同,他就是要和小個子的方向不同,他覺得他要謝謝小個子,他應該謝謝他。

她沒有說話,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他。

他想,沒事的,他們終於在一起了。她會很快擺脫掉傷感,他發誓他會做到。他們兩個加起來能掙三千多,如果盡可能地加班,能超過四千,夠了。隻要他們在一起,什麼苦他都不怕,他能掙更多的,他會這麼做。

“你怎麼了?”他還是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他有些心神不寧,覺得附近什麼地方還有汽油味。

“沒什麼。”她說,扭頭往樓裏走。

他有點兒心慌。不會出什麼事了吧?不會是台幹的事吧?這麼一想,他怒火中燒,趕上兩步,追上她。

“到底怎麼了,你說。”他說。

她不回答他,徑直上樓。老石在炒菜,問他們昨天怎麼沒來提水。他沒有理老石。他覺得熱水不重要,他覺得昨天也不重要。他覺得除了她,什麼都不重要。

回到家,她才給他說,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把門關上,關好。他要求過,注意影響。一磚厚的牆,他們要注意影響。她告訴他的事情其實不是他想的那樣。沒有什麼台幹的事,沒有。她隻是辭工了。如果還需要說明的話,她是今天上午辭的工。自退,當月薪水自動放棄。

“為什麼?”他說,怎麼都沒有明白過來。

“你去哪個廠,我就跟你去哪個廠。我就是這麼想的。”她說,哽咽了一下,身子發軟。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他還是不明白。

“那你要我怎麼辦?”她朝他喊,“你知不知道,我害怕下班,害怕上天橋。每次上天橋,看著你靠在那兒,趴著護欄,被人群淹沒掉,又淹沒掉,我怎麼都看不見你,我就覺得呼吸不過來,我就想死!你要我怎麼辦?”

他愣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她。現在他明白過來,為什麼這一次她沒有向他跑過來,而是走向他。她的臉色本來就不好,但今天尤其糟糕。她把自己辭了,事情就是這樣。

他們都不說話。屋裏一點聲音都沒有,天在漸漸黑下來,直到馬路對麵的龍華廣場上響起功放的聲音。

她起身去拿外套。先拿了一件,丟開,又拿了一件。

“你去哪兒?”他問。

“廣場。”她說。

“幹什麼?”他說。

“跳舞。”她說,低頭找鞋子,他給她買的坡跟鞋。

“不行。”他說,覺得自己很無力。

“我要去。”這一次她沒有妥協。

“站住。”他說。

她已經走到門口了。他追上去拉住她。屋子很小,這很容易。她用力甩動胳膊,想甩開他,但沒有做到。

“放開我。”她說。

“不許去。”他放開了她。

“偏要去。”她去開門。

他不想那麼做,不想她破碎掉,就算什麼結果也沒有,他也認了,但他必須阻止她。

“你給我聽好,我隻說一遍。”他把手舉起來,像是要阻止那道門,然後他想到那隻舉起來的火炬,又氣咻咻地放下,“我隻說一遍。關於去廣場跳舞,有兩個原則。”

“你說。”她盯著他,身子輕輕地顫抖。

“第一,不許把衣裳最上麵的那顆扣子敞開,不要露出你的脖子。”他說,“還有,以後上下班,不要和白色工衣走在一起。藍色的也不要。”

“就這兩個?”她說。

“一個。我說了,這是第一。我剛才說的。”他說。

“扣子是第一,白色工衣和藍色工衣是第二。”她說。

“不要強嘴。你總是和我強嘴,我不喜歡這樣。”他說。

“那你說清楚。”她說。

“我已經說清楚了。我現在就在說清楚。”他感到三色工衣大軍向他擁來。礁石在發出斷裂的聲音。她還在強。她想幹什麼?“不要打斷我的話。”

“好吧。”她臉色蒼白,靠在門上。她隻想離開,她快堅持不住了。

第二個是什麼呢,他問自己。他不是問自己,他什麼都清楚。沒有什麼他不清楚。問題是,怎麼是兩個原則呢?還有,誰允許過他有原則?他悲傷地想。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外麵傳來功放的聲音。是《走進新時代》。那些人又在跳舞了。高個子領舞者。站到第一排的骨幹男女。他和她都知道,接下來會是《複興之路》。

他站在門口,她靠在門上,他們誰也沒有說什麼。他們什麼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