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個子在天橋下,就在他腳下。小個子在馬路邊蹲著,從巨大的挎包裏拽呀拽,拽出一堆橘紅色的東西,攤了一地。然後小個子撅著屁股在那兒往橘紅色東西裏打氣。橘紅色的東西慢慢脹開,鼓起來。原來是一個安全氣墊。
小個子把氣墊充足氣,從挎包裏掏出一團紅布,抻開,綁在木架上。小個子走到馬路上。上下班高峰期,來往車流很大,它們不耐煩地響著喇叭。小個子不慌不忙,看也不看頂上鼻子的車流,把綁著紅布的木架支在馬路上。
他不明白小個子要幹什麼。他看清楚了紅布上寫的字。“施工重地,車輛繞行”。紅布上就是這麼寫的。他看見小個子退回人行道,拖著氣墊往馬路上走。一個人,有些吃力,但他也做到了。
小個子把氣墊放在紅布架子前,退後兩步,打量了一下距離,重新移動了一下氣墊,再度退出馬路,從地上拿起空了的挎包,背上,朝天橋上走來。
上班的三色工衣早就走光了,還有五分鍾,也許還有八分鍾,下班的三色工衣大潮就會從另一邊湧來。
天橋上沒有人,隻有他和小個子。他看見小個子低著腦袋,往一隻胳膊上綁紮著什麼,樣子很認真。也許感覺到有人在看,小個子抬頭看了一眼。兩個人的目光撞到一起。小個子很快低下頭,繼續綁紮,然後在挎包裏掏著什麼。他聞到一股汽油味。
FC下班了。三色工衣大軍潮水般湧出巨大的廠門,氣勢洶洶朝天橋湧來。上萬名紅色POLO,加上萬名藍色POLO,再加上萬名白色POLO,他們幾乎在同一時刻湧出廠門,一部分湧往環東二路和油鬆路,一部分跨上過街天橋。紛亂的腳步聲隆隆作響,氣溫立刻上升了好幾度。他被淹沒在三色工衣的潮水中,因為窒息,咽喉隱隱作痛。
他還是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他轉過身,這樣環繞著的兩隻腳就有些鬆開,抓住冰冷柵欄的手也有些鬆動。他看見了那個小個子。
小個子出現在南邊天橋上,他爬上護欄,麵向FC大門,搖搖晃晃地站住,這樣不但他,別人也能夠看見他了。
小個子手裏握著一隻簡易的擴音裝置,衝著擴音裝置喊了一句什麼。他的聲音被三色工衣大軍製造出的巨大聲音淹沒掉,嗡嗡的。他看見小個子低下頭擺弄了一下擴音裝置,重新送回嘴邊。
“孫愛芳……”小個子衝著簡易擴音裝置喊。
這一次,他聽見了。附近的一些三色工衣們也聽見了。也許更多的三色工衣沒聽見,他們正忙著說話,或者惦記著趕緊回家。也許更遠一些地方的三色工衣沒聽見,比如沿著環東二路分流的,還沒有擁上天橋的,他們沒聽見。但沒有什麼,小個子手中的簡易擴音裝置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嘯聲,接下來,他通過擴音裝置喊出來的話,他們應該都能聽見。
“孫愛芳,孫愛芳,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在這裏,在他們中間。”小個子喊。
湍急的人流打了個結。有人駐下腳。更多的人駐下腳。他們扭過頭,或者不用扭頭,看搖晃著站在南邊天橋護欄上的小個子。有兩名治安協管員拚命朝這邊擠。天橋上頃刻間爆滿,他被膨脹的人流壓在護欄上,喘不過氣,他的肋骨被人撞疼了,一隻鞋也快脫離腳。
“孫愛芳,我隻想對你說一句話。你不要不耐煩,我隻說一句,從此以後你就解脫了。”小個子對著擴音裝置喊,“我愛你,孫愛芳,做鬼我也愛你!”
人們開始有了呼應,鼓掌、吹口哨、吆喝著起哄。有人在努力拉開圈子,為小個子撐出一個舞台。他被退過來的人群壓在護欄上。他呼吸困難。他已經堅持不住了。礁石要被衝垮了。
接下來的事情誰也沒有想到。一團火苗冒出來。是小個子。他舉著頃刻之間燃成火炬的拳頭。他把它高高地舉在頭頂。他那張扭曲的臉在飄搖的火光中顯得有些不真實。他朝人山人海的三色工衣中茫然地看了一眼,舉著火炬縱身躍下天橋。
人們發出一聲喊。浪頭突然退回去。他被解放出來,喘著氣拚命咳嗽。有人朝馬路上大叫。那裏刹車聲響起一片。
他不是第一個跑下橋的。他在橋上摔了好幾個跟頭,手掌被劃破了。他其實一點忙也幫不上。馬路被截斷了,治安協管員朝人們喊叫著,他根本擠不進人群。他覺得他應該去那裏。他和他是一路人,隻是方向不同,但他應該去。
誰也沒有留意馬路上的安全氣墊是什麼時候被搬開的。小個子直接摔在水泥地上,一輛來自油鬆路方向的載重車把他撞得飛起來,再從他身上輾過。空氣中彌漫著強烈的汽油味,但火肯定是沒有了。
這一次,他看見了她。是他先看見她的。天那麼黑,他卻從三色工衣中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也看見了他。她離開她那些流水線上的姐妹,朝他走來。不是跑,是走。
他朝她微笑。本來笑不出來,但他認為應該笑一下。他覺得自己有理由朝她微笑。不管怎麼說,他還在,站在南橋上。汽油味和火焰都消失了,他還在。他沒有注意到,她的臉色不好,比平時更蒼白。
他握住她的手,緊緊握住,為這個他有些粗魯地擋住了一群朝他們擁過來的三色工衣。
“出了什麼事?”她朝天橋下閃著頂燈的110警車看了一眼。
“沒什麼。”他說。小個子已經不在了,已經被先前離開的120急救車載走了。他打算以後再告訴她這件事。她膽子小,他不想嚇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