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累,沒有胃口,但吃得很開心。她把魚肚子上那塊沒有刺的夾給他。他再夾回給她,肉夾爛,埋進飯裏。他讓她告訴他今天她經曆的事情,詳細地告訴。她急著給他講她打聽到的情況。FC最近的確隻招普工,是安環課一個台幹告訴她的。她的意思是,他可以先去別的廠。他出來快十年了,幹過的工種數不清,到哪個廠都搶手。等FC招管理工了,他再過來。
台幹是FC自己的人,台幹的話比較可信。他在FC見工半個月,事實證明了這一點。但他不會去別的廠。他就是要進FC,別的廠給個中管他都不去。
“你這樣給我很大的壓力。”她停下來,不吃了。
“是我有壓力。我說了不要你掙錢,你隻掙一部分就行了,一小部分。”他說。
“究竟為什麼?”她說。
“你還問。”他說。
“你這樣讓人受不了,我都受不了了。”她說。
“再吃幾口,瘦的不膩。”他剝下一塊鹹肉,把瘦的部分夾到她碗裏。
“求你了,你到底想幹什麼?”她快哭了。
“你還不明白?”他說。
“你不要老想著監視我,好不好?”她急了。
“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他說。
“我那是正常說話。不可能我不說話吧?我說了什麼?”她說。
“你自己清楚。”他說。
“我不清楚,我都讓你和張國奇對質了,對出什麼了?”她說。
沒對出什麼。他那樣做很傻,當眾出醜。一大群紅色POLO衫,還有藍色和白色POLO衫,胸前或胳膊上一律吊著FC的工牌,他們站在那裏,站在受到中傷一臉委屈的張國奇的身後,那種眼光真是可以殺人。
但他不甘心。要是這樣,台幹又是怎麼回事?台幹比其他人更不要臉,他們以為自己是珠三角的拓荒者,高人一等。被台幹迷惑的人還少嗎?那些血汗工廠裏究竟在發生著什麼?
他想知道台海戰爭什麼時候打,福建需不需要支前民工。
他看她的手機,她的手機安靜地放在床頭。今天好像一聲都沒有響,連信息聲都沒有,這不正常。要是這樣,她要手機幹什麼?他已經不在觀瀾了,和她在一起了,她可以用他的手機給家裏打電話,用不著有一個手機。
她哭了,嚶嚶的,哭一會兒撐不住,從放著菜盆的凳子邊退開,窩到床上,把枕頭抱起來哭。她身子弱,累不起。還有,他規定,她可以哭,但聲音不能太大。出租屋一磚的牆,不隔音。好在房間不大,隻有30平方米,她能夠做到。
她是哭著睡著的,衣裳沒脫,人窩在床頭,懷裏抱著枕頭,像一隻沒見過世麵因而害羞的麻雀。他坐在那裏,聽著廣場上那台功放突然停下來,什麼聲音也沒有了。他想他們散了,回去睡覺了。隻是她在夢裏還在抽搭,委屈得要命。
他站起來,把涼了的飯菜收進廚房。他在那裏站了一會兒,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又抽了一下。他的臉火辣辣的疼。他想夠了沒有。他那麼想了,把腦袋抵在牆上。那裏有一片汙濁的水漬。他用力在水漬上撞了兩次。
有一陣,他滿眼冒金花,過了一會兒好多了,眼眶裏的淚水一點點收去。
他把她的紅色工衣洗了,用力擰幹,用吹風機一點一點吹去水分。他解開衣扣,把還有一點潮氣的工衣貼在胸膛上,靠在柵欄前。他看馬路對麵空無一人的廣場,燈光下,那八匹歡快的馬兒老也不肯放下撅起的蹄子,好像它們很眷戀這個地方,要是放下蹄子就收不住,它們就必須離開這裏似的。
樓上吳琴氣惱地喊了一聲,然後是朱先勇小聲的說話聲,好像是在賠罪。樓下有什麼東西跳動的聲音,然後是孩子咯咯笑著到處跑動,是老石那個搗蛋的兒子。
他把烘幹的工衣從懷裏取出來,疊好,回到屋裏,把工衣放在她的牛仔褲旁。他拿起她的牛仔褲聞了聞,他決定明天把她的牛仔褲洗了。
他上了床,平著身子躺下。她捧著自己的臉,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麼不愉快的夢,鼻息短促,頻率不穩定。他慢慢轉過身,麵向她,在黑暗中看了她一會兒,伸手為她脫衣裳。
她動彈了一下,睜開眼睛,看清楚是他,放心了,閉上眼又睡。他把她摟住,一點點摟進懷裏。他的手指在她的背上,瘦削的背,比山峰尖銳的背。他知道那裏有一塊傷疤。是她六歲時和弟弟爭一隻雞蛋,她父親朝她擲出一支燃燒的青岡木,它灼傷了她。
她在夢中抽搭了一下。他停下來,憋住氣,一動也不敢動。她沒有破碎,至少這一次,她沒有。他想她都做了一些什麼呀!他有些發抖,比她更委屈。而且,他心裏湧出對她無限的疼憐和溫情,怎麼堵都堵不住。
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牽掛,是他的家。如果他能壽終正寢,他要和她在一起;如果不能,他要為她去死。他就是這麼想的。
他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地摟著在夢中啜泣的她,一遍一遍在心裏想著,直到熹微漸漸湧入屋內。
下午快六點的時候,環街天橋上的人流開始多了。上班的三色工衣大軍進廠後,天橋上空了一段時間。他看見了那個小個子青年。
小個子穿一套李寧牌運動衣,背著一個巨大的挎包,手裏拿一隻木架。這個其實沒什麼。進廠的人數以萬計,他得抓緊天橋護欄才不至於被踩成粉塵。他轉過身,背對著過橋的人流,他就是這樣看到那個小個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