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C下班的時候,三色工衣大軍潮水般湧出廠門,氣勢洶洶向環形過街天橋湧來。他精神為之一振。
這是他一天當中最好的時刻。
他靠在橋上,這樣視野很好,環東二路和油鬆路在他腳下分道揚鑣。有時候他有一種幻覺,如果把兩隻腳分開,分得很開,要是沒有留意,同時也沒有定力,說不定人會從當中分開,各自跟著環城二路和油鬆路去很遠的地方。他拿不準這個,所以一般情況下他比較注意,采取雙腳環繞靠在天橋護欄上的站姿。
轟隆隆的雷鳴聲由遠而近。他眯縫著眼睛,看潮水般向他漫過來的三色工衣大軍。他主要看紅色工衣。有時候他會掃一眼藍色或白色,如果哪個藍色姑娘的腿比較長,或者白色小夥的個子比較高一點,然後快速收回視線。大多數時候,他看紅色的POLO衫。
其實他根本看不見她。數萬名紅色POLO,加上數萬名藍色POLO,再加上數萬名白色POLO,他們幾乎在同一時刻湧出廠門,一部分沿環城二路兩端散去,一部分跨上過街天橋。紛亂的腳步聲轟然作響,氣溫立刻上升了好幾度。每一次,他的眼睛都會被色彩誇飾的三色工衣刺激得受不了,人被反複淹沒在三色工衣的潮水中,因為窒息,咽喉隱隱作痛。
他像一塊不起眼卻執拗的礁石,每一次都站在同樣的地方。他兩隻腳環繞著,一隻胳膊從扶手上繞下去,抓住冰冷的柵欄,這樣就不會被衝離原地。
和往常一樣,這一次也是她先看見他。她擠出人群朝他跑來,臉上帶著虛榮滿足後的潮紅。姐妹們哄笑,她轉身衝她們扮鬼臉,吐唾沫。有過兩次,他要她別吐唾沫,這樣不文明。其實他不在乎這個。他看到她,心裏的石頭就放下了,重新有了呼吸。
“錄了沒有?”她從胸前的搭絆上摘下工牌,問他。
“日他個先人板板,老子今天被周豁皮整慘了……”前麵一個男白色說。
“沒有。”他替她抵擋著人流的衝擊,把她拉到身前,護著她,“快了。但今天沒有。”
“還是計劃生育證明的事?”她說。
“我弟弟遭勾了,是板材的一個狐狸精。晚上你們幫我紮場子,把錢要回來……”身後一個女紅色說。
“嗯。”他說,揮手趕開飄來的煙。身邊有好幾支貪婪的香煙。
“爛貨,娃兒都幾歲了,還想母牛吃嫩草……”身後的女藍色說。
“王大洪,王大洪,八點半到廣場,今天教新舞……”有人在人群中高聲喊。
她又問了一句什麼,話被淹沒掉。他們不再說話。說也聽不見。他牽著她的手,不讓她被擠開。他們被人群裹挾著,下了天橋,再擠過人群,回家。他的黑色T恤在鋪天蓋地的三色工衣中顯得很孤獨。
回到共和新村的家,她先洗澡。他們沒有安熱水器。誰知道會不會在龍華幹下去。他為她提來熱水。她衝進陽台改建的衛生間後,他把門掩上,靠在同樣用陽台隔出的狹小廚房裏,點著香煙,聽衛生間裏傳來的水聲。
剛搬來時,他們從樓上她同流水線的工友吳元琴那裏提水。後來吳元琴的男朋友朱先勇說,熱水器負荷過大,壞了,他們就換了樓下他的同鄉老石。每天兩桶熱水,30公分的桶,每個月給老石十元錢熱水費。給錢的主意是她出的,不然老石的熱水器也有可能負荷過大。她還提出兩人一起洗,這樣能節約水。這個辦法行不通。他寧可洗冷水。不是0.88平方米的衛生間裏無論如何容不下兩個人,是她太瘦。
他不願意看她的身體。不忍心。每次看到她瘦骨嶙峋的身體,他心裏就難過,胃裏一陣痙攣。
“別拖了,回去補個計劃生育證明。不然一輩子揾不上工。”她在衛生間裏說。
“昨天就沒有要證明,前天也沒要。”他說。他不想離開她,一天也不想,“昨天和前天隻招普工,不然我已經打上卡了。”
“聽他們說,最近管理工需求量不大。”她從衛生間裏露出腦袋,浴帽往下滴著水珠,“其實不一定非在FC。好多電子廠都缺工,你去肯定搶手。”
他不接她的話,臉色陰鬱,把煙圈吐出封閉的柵欄外。
“和你商量件事。”水聲停了一會兒,她說。
“你說。”他說。
“小珍她們去龍華廣場跳舞了。”她說。
“去就去。”他說。
“我也想去。”她說。
“不行。”他說。
“不像你想的那樣。”她說。
“我沒想,你怎麼知道我想了。”他說。
“我不能一天到晚待在家裏,大家都跳。”她說。
“你怎麼待在家裏了?是我。”他說。
“你真的可以到別的廠找工。你這樣是給自己為難,給我為難。”她終於說出這句話了。
他不想和她討論這個問題。他辭職是為她,她要不明白,就是不講道理了。倒不是名聲問題,普工底薪太低,他不能接受。他在原來的廠是管理工,他想考FC的新幹,組長不行,最差應該是線長。如果他們要結婚,他就得掙錢,不能靠她掙。全是因為她,他才辭了工,從觀瀾跑到龍華來。她怎麼會這樣想?
他沒有回答她。衛生間裏水聲又響起來,很快她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