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1)(2 / 3)

他把幹淨衣裳抱來,隔門遞給她。她脫下的紅色POLO,他幾把給搓了,晾到柵欄前。

她從衛生間裏出來,頭發濕漉漉的。她的臉蛋紅得好看,衣裳也合身——如果不考慮她瘦骨嶙峋的身體的話。

晚飯是炒河粉,他用鹹肉炒的。過年從家裏帶回的鹹肉和口蘑,他一般留給她,他想給她好好補一補。

吃過飯,他還是答應帶她去龍華廣場看跳舞。時間還早,他還是心疼她,不想她不開心。但是,她不能跳,這是原則。

她依然很高興,換了一件出門才穿的蕾絲套頭衫,興奮地挽著他的胳膊。出門時,她叫了樓上的吳琴和朱先勇。下了樓,她一個勁拉著他往前快走。

天黑以後,那群人在龍華廣場集中。有人拖來功放,調試了一會兒,功放正式響起來。一個高個子男青年拍著手,走到領舞者的位置。幾個男女骨幹自動站到第一排。他們跳起來。

人越來越多,差不多有上千人,全是附近廠裏的青工。他們在功放音樂中認真地跳,動作整齊劃一。不知道附近駐港部隊的軍人看了會怎麼樣。也許他們不看,他們要做俯臥撐。也有人不跳,在廣場燈光外的黑暗草地上靜靜地摟抱著。廣場很大,廣場外更大。

她投入地看廣場中央的領舞者,臉上帶著羨慕的神色。有一陣她的胳膊在他的胳膊肘中發硬,輕輕顫抖。

他從高個子領舞者身上收回視線,不滿意地看她,再看她的腳。她穿著他給她買的紫色鑲金邊坡跟鞋,腳趾頭像一簇秀氣的蒜頭,帶花絆的鞋跟著功放的旋律輕輕踮動。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

“什麼意思?”他說。

“怎麼啦?”她說。

“我已經說了。”他說。

“我又沒做什麼。”她說。

“踮腳幹什麼?你那算什麼?”他說。

“我很累,你能不能讓我放鬆一點?”她說。

“不要找不愉快。”他說。

“是你找。”她說。

“回家。”他說。

他推開人群往外走,離開廣場。有兩個穿著滾軸鞋的男青年一臉興奮地談論著剛從電訊店裏買的新手機,從他麵前一掠而過。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悶悶不樂地擠出人群,跟上他。

他在馬路邊等著她,把手伸給她。她先沒接他的手,後來接了,任他牽著。他們過馬路。

“想不想吃點東西?我帶你去美食街。”他問她。

她搖頭。

“要不,給你買兩隻烤生蠔?生蠔補人。”他說。

她搖頭。

“說話。”他有點生氣。

“說什麼嘛。”她說。

“不要賭氣。沒意思。”他說。

“我沒賭氣。”她說。

“還說。”他說。

她把頭埋下,過一會兒靠過來,腮幫子依上他的肩膀,手指在他手心裏輕輕撓了一下。他放鬆了。

回到家,他們看電視。江蘇衛視的《非誠勿擾》。她喜歡《非誠勿擾》,《為愛向前衝》她也喜歡。他想和她說說他考工的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她看得津津有味,他就放棄了。

電視機是他從觀瀾帶過來的,房子也是他租下的。那個時候他的條件多好啊,吃中幹食堂,中秋節發月餅,甚至還添置了一部助動車。有什麼辦法,她在觀瀾找不到工作,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在龍華冒險吧?

但他不喜歡她為男嘉賓著急的樣子。等第三個男嘉賓出局以後,他關掉電視,要她早點睡。明天還要上班,她累不起。

她沒強,上床睡了。他把明天早上為她準備的一個肉包子、一袋豆漿放進鍋裏,把晾在柵欄前的紅色POLO收進來,用電吹風一點一點烤幹,疊好,放在她的牛仔褲邊,她的旅遊鞋也烤了一下。這一切都做完,他去衝了個涼,燈關上,這才鑽進被窩。

她在那裏等著他,她知道他會幹什麼。她從來不說不,總是依他。她和他在一起不容易,她是和家裏決裂才跟了他的。她不能怪家裏。他談過七個,有兩個都要結婚了,結果還是吹了,鬧得人財兩失。有一次他從廠裏揣了一把刮刀出來,還有一次他決定結束掉自己。她拿定主意嫁給他,不管家裏怎麼反對。他都二十八了,她就是六親不認也要嫁給他,就是死也要嫁給他。她不會對他說不。

他在被窩裏摟住她,小心翼翼。每一次,他都害怕她會碎掉。這是有可能的,她是有可能碎掉的。人們喜歡形容一個柔弱的人,風都能吹倒。她就是風能吹倒的那個人。

在原來那個廠,他去人事部領新分來的工人,來來往往的保安和電車工和他打招呼。他看見警戒線外站著幾個女孩子,沒錄上的,臉上帶著茫然,她也在其中。保安驅趕她們離開。她們笑著跑過鼓風機。她被阻止在鼓風機前,像夏天水塘邊的澤芹,搖晃了兩下,無助地坐在地上,站起來,又跌坐下去。她的短發碎裂開,無助地貼在臉上。他的心抽著疼。他撇下新員工朝她跑過去。他就是在那個時候一下子愛上了她。

“睡吧,我抱著你。”他說。

“嗯。”她說。她就乖乖地睡了。

馬路對麵的廣場傳來功放的聲音。龍華到處都在跳舞,共和新村、瓦窯排、水鬥村、清湖村,凡是有空地的地方,必定有男女青工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