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跳”之後,警察查封了幾個稍大點的廣場,不讓跳了。警察說,什麼時候你們不跳樓了,就讓你們跳舞。政府很快幹預下來,又讓跳了。果然,以後好一段時間沒有再發生跳樓的事。
下午五點以後,他去了環形過街天橋。環東二路和油鬆路還在那裏。一長列櫃式貨車駛出FC廠西門,從橋下通過,駛向羅湖方向,從那裏去香港,再裝船去更遠的地方。
橋上有一個長發男青年,穿著紅色的POLO衫,趴在西邊天橋的護欄上,百無聊賴地衝天橋下吐唾沫。要是吐到駛過去的貨櫃車,長發男青年就樂,嗬嗬地一個人笑。駛過去的貨櫃車沒完沒了,他總能吐到,這樣他就樂個不停。
一群提著行李和塑料桶的鄉下青年一臉興奮地從西邊橋上過去。另一隊提著行李和塑料桶的鄉下青年滿是疲倦地從東邊天橋上過來。
橋上走光後,長發男青年看見了他。他懶散地靠在正對工廠大門的南橋上。長發男青年看了他幾眼,過來了。
“等老婆?”長發男青年說。
“嗯。”他猶豫了一下。
“我也是。”長發男青年咧開嘴衝他笑。
他不想理對方。吐唾沫算什麼,FC一天出幾百輛貨櫃車,瞎子也能吐上。有本事往下跳,砸貨櫃車,嘭一聲,那才有品質。
他也不喜歡對方的穿著,明顯揩老婆的油。女人穿紅色可以,男人穿算什麼?他最討厭穿紅色POLO衫的男人,有本事搭絆上吊自己的工牌。
他朝長發男青年胸前看了一眼。長發男青年沒有摘工牌,也看不出胸肌,老婆的工衣穿在身上倒是很合適。
“還有兩天就出糧了,科技園的取款機又要經曆一次嚴峻考驗。”長發男青年知己地說。
出糧有什麼,他不在乎。他都堅持這麼長時間了。他和別人不一樣,靠當月出糧過生活。他不。他還有些積蓄,無非節省一點,不亂花錢,兩個月他也拖得起。
他從不去發廊,不頻繁換手機,牛仔褲和旅遊鞋是兩年前添置的,他堅持得住。
“你和你那口子也不住在科技園吧?”長發男青年繼續搭訕,“有老婆的人住在園裏不方便。”
他當然知道。FC有讓聯合國難民署羨慕的單工宿舍群,宿舍裏有空調、電視和洗衣機。但他不願意她住在宿舍裏,他聽說過女工宿舍裏如何混亂的事,他還聽說過一個女工死在宿舍裏,兩天之後才被人發現的事。他不會讓她那樣。他要知道她每分鍾的呼吸頻率。
她隻是員一級,沒有住房補貼。他認了,三百五十元一個月的房租他掏得起。掏不起他也掏,賣血也掏。
“李明波的女朋友被人勾走了。造作線上一個貴州娃幹的。”長發男青年說,“李明波是我老鄉,所以我才來接我老婆。以前我才不接,你是哪裏人?”
“你說什麼?”他收回視線,扭過臉問。
“我問你是哪裏人。李明波和我是一個院子的。你不會是我們漢川老鄉吧?”長發男青年開心地說。
“我問前麵那句話。”他盯著對方那張掛滿髒兮兮頭發的臉。
“什麼?”長發男青年困惑地看他,不明白他說什麼。
他們沒有再說什麼。長發男青年百無聊賴地離開這邊,回到西邊的天橋上,趴在扶欄上到處看,也沒有再衝天橋下吐唾沫,雖然貨櫃車絡繹不絕。
他就是不放心這個。她是他談的第八個,夠了。總要有個結果,總要有一個結果吧?幾十萬員工的FC,減去一半女工,剩下的一半全是潛在的危險。他不能把她藏起來,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誰都能搞定她,風都能搞定她。
他讀中專那年,鎮上有十二個未嫁女,第二年剩七個;第三年,等他讀完中專回到鎮上,隻剩下三個未嫁的,都跑到珠三角打工來了。
他暗戀其中一個。他讀書的時候,她向他送過秋波,還約過他。他不能等鎮上其他的未嫁女長大,等不起。他追到順德,再追到東莞,最後追到寶安。寶安是個好地方,全中國的勵誌青年都雲集此地,但她不向他送秋波了。眼神迷亂,心思不集中,她不知道送給誰。也許送給誰都可以,也許送給誰都不對。她讓他離她遠一點,別纏著她。
他痛苦了一陣,振作起來。他看出來,寶安不光是全中國有為青年的蓄水池,也是全中國清純女孩的花園。他以為他如魚入水,總有收獲。可是,快十年了,他還是獨身一人,直到遇到她。
九點過後,她才從廠裏出來。他沒有離開,被三色工衣淹沒了兩次之後,他仍然站在天橋上。她沒有分開人群跑向他,他就等在老地方。礁石等著浪花。
很快解釋清楚,是加班,因為這個她才下班晚了。他心裏還是不舒服,之前腦子裏胡思亂想的念頭,需要很長時間才能降解,這個他知道。所以,他沒有告訴她長發青年的事,那個喜歡往天橋下吐口水的漢川佬。
她沒有提出去龍華廣場看跳舞。去也隻能趕上尾子,沒有必要。
晚飯他為她做了合蒸,鹹肉和鹹魚,外加一盆粉絲白菜,煎了蝦醬。她必須多吃一點,加強營養,這樣她才能夠盡快結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