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鞋櫃邊,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一個人離開什麼地方,是有原因的,也許他不想再待在那個地方,也許他不想再做原來的那個他,也許他真的做不到,離開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事情就是這麼一回事,誰又會去想它呢?他是一名老員工,一名上司用得十分稱手的老員工,他已經熬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時光,他明白這個。
他還是放下鞋和刷子,起身走向她,把她摟進懷裏。她哭出了聲,頭埋進他的小腹裏,指甲掐進他的胳膊。他拍她的背,輕輕地拍。他說,好了。他說好了,沒事了。他就是那麼說的。他不會哭,現在不會。他在想窗外的仙湖。他不知道湖裏有沒有魚,有什麼魚,那些魚,它們哭不哭?
他在想,其實他們完全可以不見麵的。完全沒有必要,他們見了麵也沒有更多的話說。已經說完了,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就剩下刷鞋和讀書了。他還想,人這一生就是這樣,不斷地失去一點什麼,再失去一點什麼。他的家鄉、父母、患淋巴癌的妹妹、懵懂的青春和看上去怎麼也耗不盡的熱情,它們在他來到這座城市之後,一樣一樣地消失掉了。他不想讓它們失去,卻沒有把它們抓住,抓不住。他總是把事情搞砸。他想,其實這沒有什麼。
第二天早上,她送他出門。沒有送出門,隻送到門口。他自己收拾的行李。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就是一個簡單的背包,塞進他從家裏出來時隨手抓的兩件換洗衣裳。她在衣櫃裏留給他的空間根本是多餘的,他沒用。她本來想為他帶一些東西,比如他們沒吃完的水果,還有香煙,剩了很多。她為他買的睡衣、運動衫、內褲和浴巾,她在頭一天晚上把它們洗了,烘幹了,疊得整整齊齊。但最終沒帶。
她把門打開。先開了一道縫,她低著頭,好像在想什麼。然後她後退一步,拉開門,回頭衝他笑了笑。
他沒有動,站在那裏。他真想做點什麼,至少說點什麼。但他看著她,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他想起16年前在校園裏遇到她時的那個場景,她在一群大學生當中,風把她的頭發吹起來,貼到臉上。她的臉上有一層細微的汗水。人們全都消失了。他們還在那兒,但他看不見他們,隻看見她。那個時候她多年輕啊!
他知道已經結束了——不是這一次結束了,是永遠結束了——都在說納蘭容若的“人生若隻如初見”,卻不說那首《木蘭花令》的最後一句,“比翼連枝當日願”。他有什麼東西被她帶走了,在那個人出現的那個夏天,然後他就死了,再也找不回來那個感覺了。
這四天,他們沒有身體上的親昵接觸。一次也沒有,他們做不到。想做,但做不到。
他朝門口走了一步,打開門。她站在他身後。他沒有回頭,直接走出屋子,回手把門關上。門鎖哢地響了一下。他下了台階,朝露珠晶亮的小路上走去,淚水蒙上了他的眼睛。
他一直沒有告訴她,孩子很好。他本來想這麼說,隻說一句。孩子很好,隻說這一句。孩子學習成績不錯,就是迷戀清水裕子。孩子有了第二個男朋友,第一個已經結束了。他知道她沒有問,是她問不出口。他們的孩子,她的孩子,她生的,她問不出口。他還想告訴她,他沒有按照他倆的約定對孩子說,她媽媽死了。他們商量過,就說出車禍死的。香港是有車禍的,東京或者吉隆坡也有,這很正常。有兩次他已經準備說了,準備得很充分,但到頭來還是放棄了。他和她一樣,也說不出口。沒有死就是沒有死,他不能對孩子撒謊。也許這件事等以後再告訴她和她,如果有以後。他可以向她們承認錯誤,這個他能做到。他至少可以在電話裏告訴她。
而且,他覺得他也許能夠找到那條狗。
他這麼決定了,就不再想這件事。他沿著小路向遠處走去,仙湖在另一個地方熠熠閃光。他耳背,沒有聽見樹林間的鳥兒們在歡快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