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宣德年間,南直隸揚州府儀真縣有一民家,姓丘,名元吉,家頗饒裕。娶妻邵氏,姿容出眾,兼有誌節。夫婦甚相愛重。相處六年,未曾生育,不料元吉得病身亡。邵氏年方二十三歲,哀痛之極,立誌守寡,終身永無他適。不覺三年服滿,父母家因其年少,去後日長,勸他改嫁。叔公丘大勝,也叫阿媽來委曲譬喻他幾番。那邵氏心如鐵石,全不轉移,設誓道:“我亡夫在九泉之下,邵氏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繩上死!”眾人見他主意堅執,誰敢再去強他!
自古雲:“呷得三鬥醋,做得孤孀婦。”孤孀不是好守的。替邵氏從長計較,到不如明明改個丈夫,雖做不得上等之人,還不失為中等,不到得後來出醜。邵氏一口說了滿話,眾人中賢愚不等,也有嘖嘖誇獎他的,也有似疑不信,睜著眼看他的。誰知邵氏立心貞潔,閨門愈加嚴謹。止有一侍婢,叫做秀姑,房中作伴,針指營生;一小廝叫做得貴,年方十歲,看守中門,一應薪水買辦,都是得貴傳遞。童仆已冠者,皆遣出不用。庭無閑雜,內外肅然。如此數年,人人信服,那個不說邵大娘少年老成,治家有法。
光陰如箭,不覺十周年到來。邵氏思念丈夫,要做些法事追薦。叫得貴去請叔公丘大勝來商議,延七眾僧人,做三晝夜功德。邵氏道:“奴家是寡婦,全仗叔公過來主持道場。”大勝應允。
話分兩頭。卻說鄰近新搬來一個漢子,姓支,名助,原是破落戶,平昔不守本分,不做生理,專一在街坊上趕熱管閑事過活。聞得人說邵大娘守寡貞潔,且是青年標致,天下難得。支助不信,不論早暮,常在丘家門首閑站。果然門無雜人,隻有得貴小廝買辦出入。支助就與得貴相識,漸漸熟了。閑話中問得貴:“聞得你家大娘生得標致,是真也不?”得貴生於禮法之家,一味老實,遂答道:“標致是真。”又問道:“大娘也有時到門前看街麼?”得貴搖手道:“從來不曾出中門,莫說看街,罪過,罪過!”一日得貴正買辦素齋的東西,支助撞見,又問道:“你家買許多素品為甚麼?”得貴道:“家主十周年,做法事要用。”支助道:“幾時?”得貴道:“明日起,三晝夜,正好辛苦哩!”支助聽在肚裏,想道:“既追薦丈夫,他必然出來拈香,我且去偷看看,什麼樣嘴臉?真像個孤孀也不?”
卻說次日丘大勝請到七眾僧人,都是有戒行的,在堂中排設佛像,鳴鐃擊鼓,誦經禮懺,甚是誌誠。丘大勝勤勤拜佛。邵氏出來拈香,晝夜各隻一次,拈過香,就進去了。支助趁這道場熱鬧,幾遍混進去看,再不見邵氏出來。又問得貴,方知日間隻晝食拈香一遍。支助到第三日,約莫晝食時分,又踅進去,閃在槅子傍邊隱著。見那些和尚都穿著袈裟,站在佛前吹打樂器,宣和佛號。香火道人在道場上手忙腳亂的添香換燭。本家止有得貴,隻好往來答應,那有工夫照管外邊。就是丘大勝同著幾個親戚,也都呆看和尚吹打,那個來稽查他。少頃,邵氏出來拈香,被支助看得仔細。常言:“若要俏,添重孝。”縞素妝束,加倍清雅。分明是:廣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裏來。支助一見,遍體酥麻了,回家想念不已。是夜,道場完滿,眾僧直至天明方散。邵氏依舊不出中堂了。支助無計可施,想道:“得貴小廝老實,我且用心下釣子。”
其時五月端五日,支助拉得貴回家,吃雄黃酒。得貴道:“我不會吃酒,紅了臉時,怕主母嗔罵!”支助道:“不吃酒,且吃隻粽子。”得貴跟支助家去,支助教渾家剝了一盤粽子,一碟糖,一碗肉,一碗鮮魚,兩雙箸,兩個酒杯,放在桌上。支助把酒壺便篩。得貴道:“我說過不吃酒,莫篩罷!”支助道:“吃杯雄黃酒應應時令,我這酒淡,不妨事!”得貴被央不過,隻得吃了。支助道:“後生家莫吃單杯,須吃個成雙。”得貴推辭不得,又吃了一杯。支助自吃了一回,夾七夾八說了些街坊上的閑話,又斟一杯勸得貴,得貴道:“醉得臉都紅了,如今真個不吃了。”支助道:“臉左右紅了,多坐一時回去,打甚麼緊?隻吃這一杯罷,我再不勸你了。”得貴前後共吃了三杯酒。他自幼在丘家被邵大娘拘管得嚴,何曾嚐酒的滋味,今日三杯落肚,便覺昏醉。
支助乘其酒興,低低說道:“得貴哥!我有句閑話問你。”得貴道:“有甚話盡說。”支助道:“你主母孀居已久,想必風情亦動。倘得個漢子同眠同睡,可不喜歡?從來寡婦都牽掛著男子,隻是難得相會。你引我去試他一試何如?若得成事,重重謝你。”得貴道:“說甚麼話!虧你不怕罪過!我主母極是正氣,閨門整肅,日間男子不許入中門,夜間同使婢持燈照顧四下,各門鎖訖,然後去睡。便要引你進去,何處藏身?地上使婢不離身畔,閑話也說不得一句,你卻恁地亂講!”支助道:“既如此,你的房門可來照麼?”得貴道:“怎麼不來照?”支助道:“得貴哥,你今年幾歲了?”得貴道:“十七歲了。”支助道:“男子十六歲精通,你如今十七歲,難道不想婦人?”得貴道:“便想也沒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