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父親是個兵(2)(1 / 3)

在爺爺留下的那棟幹打壘小院外麵,父親被一個小石子絆了一下,差一點跌倒。父親把他的皮大衣往我懷裏一塞,跌跌撞撞往裏走,一邊大聲叫道:“嫂子!嫂子!我回來了!”我的瞎了一雙老眼的大嬸戰戰兢兢地扶著門框走出,什麼也看不見地說:“是三毛?是三毛嗎?三毛你回來了?”父親衝進院子,搶前一步挽住了大嬸,父親就在二月的陽光下,在老鄧家遍地麥秸和雞屎的老宅的屋簷下,撲通一聲給大嬸跪下了。大嬸說:“三毛快起來,三毛你快起來。”父親說:“不!”父親他眼眶裏湧滿了淚水。父親他就這麼跪著,說什麼也不肯起來。

我被那個場麵給鎮住了。熱血一股股地往我臉上湧。我的父親一生硬骨,他打了數百次仗,負過多次傷,至今他的顱頂還殘留著一粒黃豆大的彈片,腿肚子裏還有一粒子彈。1934年萬源保衛戰中,父親中了三發子彈,三次被打倒在地,三次都爬了起來,血人似的在火海中跌撞衝殺,成為紅四軍中傳頌一時的美談。我的父親他從來沒對人說過軟話,他直到八十歲的時候仍然大跨步地走路,腰板挺得筆直。

大嬸是大伯離開家鄉前娶進門的。大嬸那年十七歲,是東衝村最俊氣的妹子。大伯離開家鄉的時候並不知道大嬸已經有了身孕。在這之後的幾十年時間裏,大嬸始終盼望著大伯有一天能回到家裏來看一眼他的骨肉。在鄧氏家族三個虎背熊腰的年輕後生亡命他鄉之後,一個十七歲的小媳婦就脫下紅色的新嫁衣,一聲不響地走出她的新房,默默地操持起一家老小的苦日子。這個十七歲的小媳婦起早貪黑,沒日沒夜的勞作,地裏的活屋裏的活全靠她一個人。她有的時候累得暈倒在地裏,但她從來不對自己的公婆說。她毫無怨言地為鄧家養小送老,把大伯的父母一個個安葬了,又把大伯的兒子一口口喂大了,然後為他娶來了媳婦,再安靜地守在嗶剝作響的油燈前,等待兒媳婦生產下大伯的孫子。這個當年十七歲的小媳婦偶爾也在黃昏的時候悄悄獨自到村頭的河邊去等著,用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默默遙望著通往北邊的那條大道。大伯當年就是沿著那條大道離開家鄉的,他並不知道他的十七歲的女人在日後無數的黃昏來臨時用怎樣美麗而憂傷的目光期待著他的歸來。她就那麼地把一雙眼睛一天天地盼瞎了。但是大伯始終沒有回來,連他的遺骨也葬在不知曉的異鄉了。

父親說,你的大嬸她是咱們老鄧家的功臣。

回到鄧家老宅使父親一直壓抑著的情感得以釋放。在許多場合,父親都表現得像一個孩子。父親在長久地給大嬸下跪過後站起來,對站在院子裏怯怯地望著他的侄兒媳婦大聲說:“明珍,給我殺雞!給我殺最肥的雞!”我的堂嫂那年五十多歲了,看起來,她比我的母親還要顯老。我的堂嫂恐慌地看著父親的目光在搜尋著院子裏那幾隻茫然無知的雞婆,連忙小聲說:“都是生蛋的雞呢。”父親說:“吃就吃生蛋的雞,不生蛋的雞誰吃?”父親說完頑皮地看著大嬸笑,一副很得意的樣子。我很同情堂嫂,在父親去爺爺奶奶墳地的時候,我給了堂嫂五塊錢,讓她去別家買兩隻雞來。但這種陰謀沒有得逞。父親在喝過第一勺滾燙的雞湯之後狐疑地皺了皺眉頭,抬起眼盯著堂嫂說:“味道不對。這不是老鄧家的雞!”堂嫂嚇得滿臉驚恐,差一點打翻了湯碗。以後有好幾天,堂嫂都躲著父親,她一看見父親就忍不住要全身發抖。

父親回到家鄉後一共辦了三件事。頭一件是給爺爺奶奶上墳。父親去上墳,沒有帶我去。這是一件至今仍然令我疑惑不解的事。無論於情於理,我從千裏之外回到祖籍,我是鄧家的一個子孫,說什麼都該去給祖宗燒炷香,磕個頭的。可是父親卻不叫我去。父親換下了軍裝,帶著一把長柄鋤,他在走出大門的時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父親在二月的陽光下給我的大嬸下跪,他在他這一生中隻給這麼一個女人下過跪,這個意義當然是非同尋常的。他是在替爺爺奶奶,替他的大哥,替他的二哥,替老鄧家所有的男人下跪。父親在鄧家的老宅滿是麥秸和雞屎的屋簷下傾金山倒玉柱撲通一聲跪下去,無論是祖墳裏還是異鄉別土裏的鄧氏亡魂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從此安寧。父親走出院子,獨自一人去了祖墳,在那裏整整待了一天。父親在那裏做了一些什麼沒有人知道。我不相信父親在爺爺奶奶墳前隻是做一些拔草培土的事情。這不是他。我總覺得。父親和鄧家祖墳之間,一定還有一些別的什麼秘密被隱藏著,而那些秘密,父親是打算恪守到最後的,甚至連他曾一度信賴且寄托過重望的我,他也不打算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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