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父親是個兵(2)(2 / 3)

父親回到家鄉做的第二件事是召集了鄧氏家族中最親近的人開了一個會。會是在夜裏開的,這樣就顯得有點神秘。父親要我來主持這個家族會議。這是父親帶我回鄉陰謀中的主體部分。父親對鄧家的頹敗和自甘墮落十分痛心,他處心積慮地要讓鄧家的威風重新得到發揚。他固執地認為,一切的不盡人意都是由於鄧家人缺乏一個有膽有識並且有文化的組織者。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而這個人物的最佳人選就是他的第二個兒子——我。父親的陰謀在他強大和剛愎自負的自我中一步步得以實現。如果不是因為一個偶然場合中我得知父親準備在家鄉為我找一個身體結實的媳婦,讓我因為有了那個身體結實的女人而在家鄉死心塌地安家落戶,那麼他的一整套計劃早就實現了。父親差一點毀了我。他讓我回到家鄉來組織和發動那些一點也不爭氣的鄧家的農民們。他斬釘截鐵地說:“農民和你想象的不一樣。農民什麼也不是,他就是農民。”按照父親的戰略意圖,我的文化知識和無牽無掛足以造成一種新的勢力,它能為愚昧、自私自利並且目光短淺的鄧家人提供一個新的家族核心。這很像幾十年前發生在家鄉的那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它是需要有狂熱想法的人來充當火種手的。父親肯定地認為,如果不出差錯,他的二兒子將在他的有生之年中奪取大隊支部書記或者大隊長的位置,如果這樣,拿他的話來說:“鄧家人就有救了。”

父親回鄉時滿懷著再度鬧革命的強烈念頭,他甚至為新一代造反者們帶去了他們的領袖。父親正是懷著這樣的複雜心情大聲叱罵他的那些堂兄弟和叔伯侄兒們,挨個兒指著鼻子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父親血壓升高,心跳加劇,有一個時候他差一點因為激動倒了下去。而我的那些堂叔堂兄們則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唯恐落後地一支接一支吸著父親帶回去的“紅牡丹”牌香煙,直到把它們全都吸光。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們誰也沒有認真去聽父親罵了一些什麼,他們也不管父親他為什麼要罵,他們隻不過是喜歡集體坐在那裏罷了,但即使這樣,因為有了“紅牡丹”牌香煙,他們是很喜歡聽父親訓話的。

父親幹的第三件事最具有傳奇色彩,它讓我再度看到了父親身上被歲月塵土掩埋了很久的光輝,令我不由得肅然起敬。我吃驚地發現,父親他作為一名職業軍人的全部良好素質並沒有消磨掉,它們隻不過是在悄悄地潛伏著,等待著一切可能充分發揮的機會。

一百噸日本尿素在運往管理區的途中被一大群手執扁擔打杵的東衝村人劫住了。司機從駕駛台裏鑽出來大聲喊道:“你們要幹什麼?你們瘋啦?!”沒有人聽他的,東衝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舉著扁擔挑著籮筐沒命地往前擁,從車上拖下成袋的化肥再把它們運走。在整個事件中指揮者隻有一人,那就是我的父親。

老區永遠是貧困潦倒的,否則革命的火種就無法最早在老區燃燒起來。老區在老區人成為理論上的主人之後仍然頑固地保持著它的貧困潦倒,貞潔似的守護著這一份榮譽。老區對於源源不斷地送到的各種救濟物資采取了一種心安理得的接納方式。整整兩代人,幾十萬人的生命轟然倒下,把它們燒成灰,撒進土地裏,土地也是可以變得肥沃起來。但這並不是父親指揮那次搶劫化肥車的理論依據。父親沒有理論,他隻有幾十年屢試不爽的經驗,那就是革命靠自覺。父親從心底深處痛恨家鄉人那種與前輩完全不同的逆來順受和心平氣和。打仗死掉了幾十萬人,難道造反的骨氣也死掉了嗎?既然管理區的那些土皇帝們不把化肥指標分給東衝村,那就搶嘛!

幾百名臉上塗了鍋底黑的農民突然之間出現在公路兩旁,令司機和押送化肥的管理區技術員大驚失色。他們怎麼也不會相信,打死也不會相信,在共產黨領導著的地方會出現這種揭竿而起攔路行剪的暴民行為。父親完全像指揮一場戰鬥一樣向大隊幹部布置了這場“化肥劫案”。一輛牛車歪倒在公路當中,趕牛車的小夥子躺在車上呼呼大睡,長長一溜化肥車隻能停在公路上。司機目瞪口呆地看著瘋了似的農民一擁而上,身手矯健地攀上汽車,踢死豬娃似的往車下踢化肥袋。車下的人則配合默契,肩扛籮挑,迅速將戰利品運下公路,順著羊腸子一般的田埂消失掉。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刺鼻的尿素味,同時彌漫的還有老區久違了的同仇敵愾精神。司機如果對曆史稍微有點興趣,他就會發現,這個場麵和五十年前發生在這一帶的眾多事件有著十分相似的共同之處;他還會領悟一個道理,農民一旦被組織起來,就會發揮出最大的積極性和創造性。遺憾的是司機根本沒能領悟這一點,除了節油標兵之外,他在哪一方麵都表現平平,他隻會一個勁地在那裏喊:“你們這是幹什麼?你們瘋啦?!”沒有人理會他,人們全都處在一種極端的興奮和突然產生的責任感中,唯恐做了群眾運動的落後分子。司機並不知道,此刻,在遠離公路幾百米外的一個高地上,一個指揮過數百場戰鬥的職業軍人正披著一襲英國呢大衣冷靜地注視著一切。當兩輛八噸裝的卡車被卸運一空之後,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場戰鬥應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