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 2)

二人隻得趕到墓廬,采了些鬆柏枝,連夜安排起來。跟著,嶽和夫妻同了兒媳李淑,又將香燭供菜水酒用具,連同當夜的飲食挑送了去。老少五人在蘆篷內預祭之後,就地生了一堆火,一同坐到天亮,談起周侗的一生行事,俱都悲悼不置。

次日天氣忽然轉暖,墳前積雪逐漸消融,四圍數十株又高又大的白楊,本來凍滿冰雪的樹枝,吃陽光一照,滴滴嗒嗒,往下直流雪水。春風微漾,吹麵不寒,好些樹枝上已現出了嫩黃色的新芽。

上完早供,周義見嶽和夫妻業已熬了一夜,墳前又是滿地泥漿,再三勸請回去。嶽飛也因父親年老多病,在旁勸說,請二老先回。嶽和見當日光景和周侗初死時大不相同,非但那三家財主並未送什麼祭禮,連人也沒來一個,口雖不說,心中十分感慨。因周義再三苦勸,隻得同了妻、媳先回。

周義原定當日午後起身,被嶽飛再三留住,一直談到午後,眾同門仍無一人到來。二人知道這班小弟兄都和周侗親如父子,平日頗講義氣,就說有的出了門,有兩三個財主人家子弟父親勢利一些,怎連徐慶等寒苦同門都不見麵,俱都不解。

周義因當日非走不可,行李馬匹早已帶到蘆篷,又談了一會,便向嶽飛辭別。嶽飛本來要送,周義力說:“你我弟兄後會有期,何必多此一舉?”嶽飛也覺少時萬一來人上祭,無人接待也是不妥,馬又隻有一匹,隻得拉緊周義的手,雙方揮淚而別。

那殘雪還未化盡,幾條鄉村小徑,都是靜悄悄的,極少有人往來,景物甚是荒涼。嶽飛獨立在斜陽影裏,四顧蒼茫,百感交集。心想:“去年今日,正和恩師清晨論文,午夜談兵,諄諄誨勉,言猶在耳。曾幾何時,這一位心胸磊落、文武全才的老英雄,自己生平惟一的知己恩師,竟是一抔黃土,長掩墓門,人之雲亡,此恨何極!”

嶽飛轉念至此,由不得心中一酸,便撲倒在泥水地裏大哭起來。正哭在傷心頭上,忽聽身後有人連呼“嶽師兄”。回頭一看,正是徐慶,手裏拿著香燭祭禮,亂踏著殘雪汙泥趕來。先到墳前哭奠了一陣,再向嶽飛談起來意。

原來徐慶家貧,父親種著人家十多畝田,不夠度用,哪有銀錢備辦祭禮?昨日偏又被他父親逼往王家耽延了半天,回來天色已晚。當日一清早,才打了些野味,去往集上換些祭禮,因此來遲了一步。見周義已走,不曾話別,好生悔惜。

嶽飛見天近黃昏,正想把供桌和剩的酒菜挑送回家,就便留徐慶吃完晚飯再走,忽見湯懷、張顯騎馬趕來。祭完,說起王家所請老師是位號稱名儒的道學先生,學規甚嚴,人最古板,說周侗好勇鬥狠,不是一個純正的人。常說,隻要熟讀半部《論語》,便可以治天下,每日掄槍舞棒,至多練成匹夫之勇,有何用處?

王明因他當過蔡京的上賓,朝廷親貴多與往還,因此奉若神明。開學不幾天,這位老師便要王貴下帷三年,目不窺園,先養好了浩然之氣,然後熟讀《論語》,自然就會治國平天下。並說湯懷、張顯每日下學要回家,不能由早到晚,亦步亦趨,學他那樣“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聖賢容止和吟風弄月的襟懷,是件最可歎借的事情,將來事業不如王貴也就在此。

湯懷氣他不過,便把周侗平日所讀書中精義,去向老師執經問難,偏又十回倒有九回將他問住。老師每次答不出來,定必把他平日引以自豪的“從容雅量”變作了赫然震怒。湯懷不提周侗所教還好,隻一提是周侗所教,便即大聲疾呼,斥為邪說,憤不能直入周侗的墓門而“叩其脛”。

王貴隻前日乘老師進城之便,尋了一次徐慶,此外每日都在悶坐讀書,連武功也不能練,到周侗墳前祭奠,更休想了。老師放學又晚,高興時,常要學生苦讀到深夜才罷。附讀的學生也常不令回去,口口聲聲說是男兒立誌,必須飽嚐“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味道,才能成大事業。老師卻是日上三竿,還自高臥不起,自稱這等隨其心之所欲的行為,正是魏晉六朝人的風度,此中藏有許多大道理、大學問,不是後生小子所能領會,不是其人,也不能說。學生熬了夜,頭昏腦脹,沒有精神讀書,隻好去學“宰予晝寢”,與老師同夢周公。